万历八年,锡虞。
原隰异壤,虽大水大旱,不能概为之灾,则岁得常稔。
日正中天,桃李漫阡陌。
三进小院前,老僧、青壮、稚童相扶相携登门。
程伟探头探脑道:“请问苏居士在家吗?”
门房闻讯而出,侧身让到一边:“公子有何……法师请进,老爷去县城了,估计得黄昏才能回。”
程伟又问:“苏夫人在吗?这位法师是苏夫人娘家晚辈。”
门房请婢女入内通报,一边奉茶,一边打听程伟等人来历,“法师在哪座寺庙常驻?”
程伟言简意赅:“清凉寺。”
门房还想再问什么,脚步匆匆至,一个年近三十的妇人怀抱婴儿出中庭,字字关切:“法师是哪位故人?”
汉月法藏挣脱程伟的搀扶,直挺挺的扑倒在地,千言万语化作泪流,天色应声剧变,瓢泼大雨瞬间即至,似沧海决堤、桑田倾覆。
妇人措手不及,急得眼眶都红了,一边吩咐婢女回后院取梳妆盒,一边朝伏地不起的汉月法藏许诺:“法师快快请起,只要苏家力所能及,绝不推脱。”
门房、庄丁纷纷上前,想要将命不久矣的老和尚搀扶起来,却像是遇见了万钧泰山,就连衣角都没能掀动。
程伟上前同妇人见礼,拱手作揖:“苏夫人莫怪,法师郁结在心,哭出来反而是好事。”
苏夫人双目含泪,急趋至汉月法藏身后,连连摇头:“使不得,受不起……”
程伟又道:“夫人三十寿诞将至,苏居士去县城采办?”
苏夫人避而不答,边拭眼角泪水边问:“妾身失礼了,还没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晚辈姓程。”程伟扶起汉月法藏向院外走去,临门一脚时,挥手招来数十个纸箱挡住苏夫人视线,“愿夫人寿比南山,居士和夫人四十寿诞时,我与法师再上门叨扰。”
门房撞倒一只纸箱,瓷瓶碎裂,陈酒润庭,醇香扑鼻。
苏夫人追出门外时,老青幼三代四人已无影无踪。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已是万历十八年。
又是苏夫人寿诞将至时,她已忘了怪异四人组许下的诺言,膝下再添一女,全是前世债,没心思胡思乱想,倒是长子万历十五年赴德庆院出家为僧,令她添了些许白发,耿耿于怀。可惜了那些陈酿,被她夫妇二人深埋在庭院下,状元红变成女儿红。
也是桃李漫阡陌时,老青幼三代四人再度叩门,在苏氏夫妇的眼皮子底下重演旧事,泪水化作倾盆大雨之后,飘然而去。
这一次,苏夫人没有流泪,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外柔内刚,视线一直没离开汉月法藏,想在那张遍布沟壑的脸上,发现岁月的端倪。
万历二十八年时,苏夫人五十寿诞前夕,数夜不寐。
其出家长子声名鹊起、儒释驰骤,已于年初托着钵盂离井背乡,行脚参访,寻受具足戒机缘。
苏夫人心里有种隐隐约约的糟糕透顶感,长子再也无法回头,那奇奇怪怪的老和尚是谁?
老青幼三代四人又一次如期而至,甚至连伏拜位置都分毫不差。
这一次,苏夫人不顾一切的挣脱丈夫搀扶,跌跌撞撞的扑倒在汉月法藏背上,奋力撕开僧袍,肩胛骨正中的乌黑胎记赫然映入眼帘。
“我的儿啊……”
“孩儿不孝……”
母子相认也没能阻止别离。
“法师时间不多,想给居士、妇人送终。”程伟扶着汉月法藏隐入五彩斑斓。
万历三十八年时,苏夫人儿孙满堂,却严拒六十寿诞,独自坐在庭院里,静静的等候。
在这十年里,长子已求得具足戒,自囚深山,枯守青灯,费尽心力,修禅求佛,俨然已在红尘之外。
苏夫人数十次借上香探望,均缘锵一面。
可她并不懊恼,她还有个长子,每逢整寿必至。
这一次,汉月法藏直挺挺的跪在苏夫人面前,任其在脸上细细摩挲。
岁月无痕,沧桑有迹。
万历四十一年,苏居士故去。
汉月法藏披麻戴孝,陪父亲走过人生最后一程。
万历四十八年,苏夫人七十寿诞。
汉月法藏入门拜毕不去,翌日凌晨,苏夫人在其怀中与世长辞。
留有八字遗言:“我儿来世不可远离。”
夫妇二人合葬。
汉月法藏跪抚墓碑不起,热泪盈眶:“贫僧错在执于形式,自十五岁出家德庆院那年起,就一直在误区徘徊。若心无牵挂,家即是山门。若心在红尘,山门亦是家。侍奉父母终老,尘缘方尽,牵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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