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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乌斯离开后,有时我会去凯撒家,与卡尔普尼娅作伴。
凯撒出征西班牙,埃及女王也离开了罗马,回到亚历山大里亚,留下众口相传的艳闻逸事。
凯撒虽宠爱女王,但没有打算离婚的迹象。女王离开后,卡尔普尼娅又成了无可置疑的罗马第一夫人。许多曾围着女王献殷勤的人,见风使舵,又想与卡尔普尼娅攀交。但她鲜少参加此类应酬。
“谁能轻易树起偶像,谁就能轻易砸碎它。”她如此道。
凯撒走后,她的生活更悠然自得,甚至研究起了各种面膜秘方【注14】。她把研究成果与我分享,我兴趣不大,直接给了母亲。没想到,母亲让我和她一同试用。大概,她希望多一个人作为实验品。
午后日光,照着大理石地板的柔和纹理。衬有织锦的的软榻上,母亲和我并肩躺着。女奴跪在榻前,为我们敷上面膜。配方原料中,除了常见的蜂蜜、牛奶、黄油之类,还有利比亚燕麦粉、水仙花蕊和幼鹿鹿角粉末。成品有种淡淡的奇异香气。
面膜敷好之后,一名女奴为我按摩。另一名女奴跪在母亲脚边,用金凤花花汁染红她的趾甲。和母亲在一起,气氛总是压抑。我闭上眼,不由自主地想念起盖乌斯。不知他此时到了哪里、在做什么?
终于,时间到了,女奴捧上水盆,在有薄荷气息的温水中绞起手巾,供我们洁面。
这时,克丽泰走了进来。我注意到她脸色苍白,明显的焦虑不安。
“怎么了?”我问。
“刚刚收到消息,关于您的弟弟……”她欲言又止。
我的心沉下去。
“您的弟弟当时在前往西班牙的船上。不幸遇上巨大的风浪,船沉了。目前,他还下落不明……”
我站起来,打翻了盛水的银盆。冷意从指尖蔓延上来,我的心被冻结了。
“不用紧张,这不是真的。”母亲的声音很平静。
我看向她,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怎么回事?”
周围的女奴被她屏退了,只剩我和她。她从容地对着镜子,观察脸上皮肤的状况:“你弟弟离开罗马之前,就已经计划好了这次沉船事件。”
我一惊,他为何要这么做?冷静思索之后,得出这些可能的原因:
一来,以沉船为由,可以解释为何他到达凯撒军营会比预计晚一些。这样,他才有时间先隐匿在战场附近观察形势。
二来,他经历这样的险境,千辛万苦方才抵达,会让凯撒对他印象更深。【注15】
三来,按照迷信的说法,他从沉船中逃生,是因为他道德上的清白,获得神灵的救助。【注16】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看来,你还是挺关心他的。”母亲盯着镜子里的我。镜面如冰,把她封在冰里,艳丽得有些凄怆。
我从镜子上移开目光:“当然,他是我的弟弟,我不希望他受到任何伤害。”
“很好。”她若有所思,我却猜不透。
忽然,她咳嗽起来,颤抖的手捂着心口,额上冷汗涔涔。我连忙扶着她,轻拍她的背。她终于缓过来,推开我,却仍是断断续续余咳不止。
“看过医生了吗?”我问。最近,似乎她身体一直不大好。
“嗯。”
“医生怎么说?”
“无碍,吃点药就好了。”
见她微露倦意,似乎有点不耐烦,我便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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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克丽泰每天去元老院前的公告栏,抄下公告,并带回官方的日报和记事报【注17】。任何关于凯撒在西班牙的信息,哪怕是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我都会关注。
马塞勒斯耐心宽慰我,劝我别像阿特拉斯【注18】一样,把所有忧虑都扛在肩上。我也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但日子还是太难熬。
原本并不太相信神灵的我,也前往神庙,献上祭品。祭司告诉我,若在家中进行“牛祭”【注19】,效果更佳。我知道这是祭司增加收入的手段,但犹豫再三之后,终是实行了。
祭祀仪式在马塞勒斯家中的水池进行。池中水被预先放干。作为祭品的公牛,头戴花冠,额覆金叶。祭司燃起敬神的香料,把面粉洒在公牛身上,并奉上祭饼,浇上葡萄酒。我步入池内,仰面躺在池底的马赛克上。一块带格栅的厚木板被搬上来,覆盖了整个池口。
我身在密闭的池内,只能看见由格栅的缝隙落下的一丝丝亮光。但我知道木板上会进行什么:祭司的助手把公牛赶到木板上,让它低头,表示愿意被牺牲。然后是祷告,泼洒圣水。之后,祭司用祭过的矛,把牛杀死,再割断它的喉咙,让尽可能多的牛血流出。大量腥腻的鲜血,成股地透过格栅,洒落在我身上,涤净我的所有罪孽。我以清白之身向诸神祈祷:请让凯撒获胜,盖乌斯平安归来。若二者只能满足其一,请务必让盖乌斯平安回到我身边。
终于,仪式结束。木板移开,我从池中走出时,浑身都是腻人的鲜红。必须屏住呼吸,才能忍受强烈的血腥气息。我的第一件事,便是赶往浴室。
沐浴完毕后,负责涂油的女奴【注20】,在我的皮肤上涂抹橄榄油,并按摩。油中添加了花露水,有种淡淡的香气,终于让我摆脱了血腥气息。
马塞勒斯走进来,目光扫过我:“我以为你不喜欢血污。”
我颔首道:“的确不喜欢。不过,这是祭祀,不得已而为之。”
“你对你的弟弟很好。”
“那是自然,他是我唯一的弟弟。”顿了顿,我又补充,“你是我的丈夫,我也会为你祈祷。”
马塞勒斯淡淡一笑,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当时,我没有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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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牛祭”的确起了作用。几日之后,捷报传来:凯撒在蒙达战役中大获全胜,格涅尤斯的军团被全部消灭。据说,那一役非常凶险,伤亡无数,山头像羊毛织物一样被鲜血染红。
无论如何,凯撒胜了。成者王,败者寇。庞培的残余势力,在短期内已不足为患。再无能与凯撒抗衡的力量。罗马的至高权力,成为凯撒的篮子里一颗熟透的无花果。
于是,许多持观望态度的人,纷纷倒向凯撒派。我作为凯撒的亲属,也愈发受到礼遇。
但此时我最关心的,不是凯撒,而是盖乌斯。所幸,不久之后,我收到了盖乌斯的来信,大意是告诉我他一切安好,让我不必担心。言简意赅,不蔓不枝,是他一贯的风格。
阿格里帕的来信是很好的补充。除了礼貌的问候,他向我表示感谢:盖乌斯为他的兄长向凯撒求情,凯撒当即赦免了他的兄长。这是我意料之中的。
令我感到不安的,是阿格里帕信中透出的消极情绪。他感到迷茫,不知自己从军的选择是否正确。
我能想象,他在尸骸遍地的战场上受到的心理冲击。但真实的战争,不是荷马诗篇中英雄的崇高业绩。它包括适应血腥并制造它们,包括让成千上万无辜的士兵怀着信念赴死,包括利用人心的弱点:恐惧、贪婪、自私、愤怒……
我只能写信告诉他,这是正常的。理由可以有很多:为了理想、为了荣誉、为了罗马人民和共和国……我提供的这些似是而非的借口,能起到多大作用,我不能确定。但在他身边的盖乌斯,一定比我更有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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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达战役胜利后,凯撒仍不停歇。盖乌斯随同凯撒,通过海路去了新迦太基【注21】。
新迦太基,这座由“非洲征服者”西庇阿命名的城市,早已成为罗马人的殖民地,但一直未得到元老院的足够重视。凯撒看重它,大抵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非洲的门户、海上贸易中转站,军事价值颇高。近几年来,凯撒一直致力于这里的建设。他此次专程前往新迦太基,也是为了考察重建这类殖民城市的相关事宜。
罗马当权者到来,周边小族小邦的权贵纷纷前去拜会。其中包括一些请愿者。他们请求凯撒施以援手,帮忙化解矛盾和问题。凯撒把一些繁琐的事务交给盖乌斯处理。
具体情况,远在罗马的我不得而知,盖乌斯在来信中也鲜少提及。但他应该做得不错,因为根据官方报告,后来萨贡杜姆【注22】使臣团主动去找盖乌斯,祈求帮助。盖乌斯成功解决了他们面临的被指控问题。那些使臣对他很是感激,到处颂扬罗马人的美德。
此外,由于凯撒似乎有意吸取希腊人保持公民“纯粹性”的教训【注23】。盖乌斯认为应该授予新迦太基居民以拉丁公民权【注24】,并提出具体方案。凯撒接受了这一建议。如此,两全其美,既让凯撒收买了人心,也让迦太基人从中获益良多。
总之,盖乌斯的表现,比我预想的更好。我便也渐渐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