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庆祝凯撒的胜利、盖乌斯的成功,母亲花费重金,在海滨养息地贝亚【注1】买了一座别墅。
许多名流在此地拥有私人别墅,包括凯撒,以及曾经的庞培。每年夏季,罗马酷暑难耐,这里便是有钱人南下度假的热门首选。近些年来,其奢侈程度甚至超过了埃及的卡诺珀斯【注2】。有人批评它是“罪恶的港湾”,但仍无法阻止试图跻身上流的新贵们渴求这甜蜜的□□。
母亲和我坐在别墅的露天阳台上,居高临海。半透明的雪白帘幕在海风中飘动,拂过马赛克地面。这里的壁画都是海洋的色调,蔚蓝与青绿,给人清凉之感。凉风习习,白浪翻滚。远处,长长的防波堤向前伸入蓝色的海湾中。那不勒斯海岸线的金色沙滩上,散布着一座座白色大理石的别墅。
这里是富人的天堂。沙滩和游艇上,每天都有宴会和烧烤。著名的硫磺温泉,以及特产紫壳牡蛎,都吸引着度假的游客。罗马人的天赋,在这里化为如何创造无尽的欢愉。
母亲倚着软榻靠背,指尖抚过红宝石手环。另一颗相配的宝石,装点着她的颈项。她随时检视自己优雅的仪态,偶尔用手掠一掠被风吹动的发丝,宛如严妆的雕像,完美而冰冷。
我随手展开一卷旅游手册,《那不勒斯旅行指南》【注3】,看了几行之后便没了兴趣,目光投向海上。一艘二十桨的豪华游艇吸引了我的注意。金红的船身、船尾的海神像。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是安东尼的游艇。
据我所知,这一年来,从表面上看,安东尼完全不问政事。整日里不是在宴饮,就是流连于澡堂、戏院、斗兽场或赛马车场,只关心猎犬、赌博、化装舞会和喜剧演员。关于他的绯闻,即使在他婚后,也从未间断。凯撒的艳闻也很多,但只局限于上层社会的小圈子里,对象都是有身份的贵妇。而安东尼的兴趣则广泛得多,雅俗不忌,绯闻对象包括女演员、妓/女和昔日的女奴。
“安东尼也来了?”我好奇。
母亲的消息比我灵通:“他没来,是他老婆来了,还有他的弟弟。”
原来是福尔维娅与卢修斯。有夫之妇单独与小叔子一同度假出游,很是罕见。
“他俩最近打得火热。卢修斯简直成了福尔维娅的仆人,拿她的垂青作为俸禄。”母亲轻嗤道。
想来也是。安东尼没了实权。而卢修斯还担任着公职,福尔维娅可以靠他获得政治影响力。
“安东尼不介意妻子红杏出墙,还是和他的弟弟?”我问。
“他不爱她,当然不介意。”
但她爱他,所以她会介意。我琢磨着,如何把女王与安东尼有私的消息,不着痕迹地透露给福尔维娅。
这时,女奴捧来了药。母亲服药之后,用手帕擦了擦嘴。她最近都在用药,病情似见好转。
女奴退下后,母亲忽然道:“你弟弟正受凯撒青睐。等他回了罗马,想嫁给他的女人会多如觅食的饥鸟。”
我抿了一下唇:“他还小。”
“还小?”她笑了,“大多数人在他这个年龄,已经订婚。”
我有点心烦意乱。
“你竟然帮马塞勒斯养他的私生女。如果世上有愚人之神,你一定是他最伟大的信徒。”她嘲讽道,不满地瞥我一眼,“你弟弟就比你懂事得多。我只盼早日看到孙子。等你弟弟回来,就该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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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我留在海滨别墅过夜。想起白天母亲的话,辗转反侧,良久方入眠。清晨醒来,睁开朦胧的眼。海边的晨光太耀眼,无法适应。一只手伸过来,为我遮住刺目的光线。是谁?
待那只手移开了,我肯定,这是梦。
盖乌斯。
晨光沾染在他淡金的睫毛上。唇角的微笑弧度,宛如希腊古风时期的雕塑【注4】。
微尘在晨光中飞舞,又很快消失在光束之外。床头水钟的滴水声,很轻。
滴答。梦到他的归来,这是第几次?
滴答。他长高了。肤色晒得深了些。
滴答。如果我抬手触及他,梦会不会醒?
安静的晨光里,他嘴唇微动,形成一个无声的口型。再熟悉不过的音节。
“姐姐。”
梦还没有醒。他扶我坐起来,轻轻握住我的手,放到他的心口上。
滴答。滴答。滴答。
再也无法分辨水滴声和自己手心底下平稳的心跳声。我急切地揽他入怀。那温暖而干燥的肌肤气息,像刚出炉的香草面包。这不是梦。
“你回来,怎么不提前通知我?”我埋怨。
他认真地凝视着我:“我听说,这叫惊喜。”
我笑了,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发丝是阳光的金色,带着天然的卷曲,从我指间滑过。
数月不见,我细细端详他。鬓角边,多了一道细细的伤痕。已经很淡了,不留心看不会发觉。抬手轻抚伤痕:“怎么弄伤的?”伤害他的人,应该与刺伤了维纳斯的狄俄墨得斯同罪【注5】。
他握住我的手:“已经没事了。”
“太不小心了。”我摊开他的手。手指纤细柔软,指甲修剪得短而整洁。我摩挲着他手指上的薄茧,感到一丝温柔的抽痛。但我知道,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时,有人掀开门帘进来了。我像心虚似的,下意识推开他,拢拢头发。
母亲的目光在我和盖乌斯之间逡巡,别有意味地眨动长睫毛:“该来吃早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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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墅的餐室很宽敞。餐桌上摆着果盘。大串的葡萄玲珑欲滴,宛如宝石。女奴捧上菜肴:酒香芦笋、坚果乳酪糕、撒丁岛的新鲜牡蛎、配有橙子和蜂蜜的烤沙丁鱼,还有烤鸭,酥黄的皮还在吱吱作响。显然是母亲吩咐下人,为迎接盖乌斯归来,特意准备的。
果然,母亲对盖乌斯道:“别老是像安提西尼【注6】似的,只吃普拉森塔【注7】。好不容易回来了,也陪我们吃顿像样的。”
盖乌斯没有反对。但我知道他不喜欢这些大鱼大肉,便又叫厨房准备了些白面包和甘草柠檬露。
待用过了早餐,我问盖乌斯,返回罗马之后,他有何计划。
“凯撒让我先回罗马,准备出征帕提亚【注8】的事宜。”
“帕提亚?”我惊诧。
帕提亚有一支强大的陆军,几乎完全由骑马的□□手所组成。罗马军队虽然也以骁勇善战著称,但从未在与帕提亚的作战中获胜。十年前,与凯撒、庞培齐名的罗马第一富豪克拉苏,就在出征帕提亚时遭遇大败,惨死在那里。此后,就无人敢打那儿的主意。
而凯撒已经五十多岁。以他的权势,完全可以在罗马安享荣华。这个宏图伟业的计划,太疯狂。
母亲却并不意外,反而露出一丝笑意:“果然,他是想把领土扩张到世界的尽头。”
我疑惑:“他为何执着于征服世界?”
她斜睨我一眼,仿佛我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雄鹰不屑与秃鹫为伍。他是凯撒。凯撒就是罗马。”
我无言。
她又转向盖乌斯,语气变得柔和:“最优秀的男人,注定应该征服世界。能征服世界的男人,就像耀眼的太阳,没有女人能抗拒那样的光辉。就连埃及女王,不也成了凯撒的战利品?女人天生向往强者。狮子、老虎,甚至猴子、野兔,也是胜出的雄性才享有交/配权。”
说完,她又瞥我一眼:“虽然有的傻子,从小过得太顺遂了,到现在还幼稚不懂事,但以后也会明白的。”
我没有反驳她。她一向把自己的想法当作真理。
“说到这个,”母亲的注意力终于又移向盖乌斯,“你应该快要加入凯撒家族了吧?”
盖乌斯颔首。
我再次意外:“这……”
“他本就应该是凯撒家族的人,”母亲缓缓转动玻璃杯,“何况,很多重要官职,只有贵族才能担任。平民在仕途上会遇到不少阻碍。”
若能成为凯撒的族人,自然是求之不得。但获得贵族身份很难,不是仅靠贿赂就能解决的问题。平民与贵族的鸿沟,依然难以跨越。近些年来,我从未听说过有人成功。
但我知道,以盖乌斯的性格,若无把握,不会应下。
“那么,让我们预先祝贺你成为凯撒的族人。”母亲举起酒杯,“献给凯撒的祖先,维纳斯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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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盖乌斯便为改换家族打点好了,包括疏通各种关系,备齐所需证明和文件。连我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譬如,需要引证一桩几十年前凯撒家族成员的改宗事件。但记录此事的官方档案,如今收藏在国家档案馆中,作为非公开文件,密不示人。而盖乌斯得到了它的抄本。
翻看着抄本,我不免好奇:“你买通了国家档案馆的人?”
据我所知,这是很困难的事情。由于几年前曾发生过泄密事故,现在国家档案馆的保密制度非常严格。档案都存放在卡庇托尔山巨岩深处的山洞里,分装在一个个防火的保险库内。没有足够的权限,青铜大门就不能打开,连一只蛾子都飞不进去。
盖乌斯道:“不必那么麻烦,只需要获得首席贞女的帮助。”
但据我所知,即使是首席贞女,也不能随意调阅国家档案馆中的非公开文档。
他解释道:“三十多年前,国家档案馆还未建立。当时,凯撒家族的相关文件,存放在贵族档案馆。贵族档案馆,主要是国库档案馆。大多数文件在收入国库档案馆之前,都会先在监察官档案馆【注9】进行整理。所以,监察官档案馆中,留有许多文件的底本,作为废纸堆在仓库。而监察官档案馆设在宁芙神庙。”
我这才明白了其中关键:对首席贞女而言,只需拜托宁芙神庙的女祭司,完成举手之劳。监察官档案馆仓库中的几张废纸不翼而飞,不会引起谁的注意。
最终,盖乌斯通过平民护民官的特别谕令,顺利成为贵族。
这种非常罕见的情况,自然引人关注。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平民少年,如今不但颇受凯撒器重,还成了凯撒族人。但盖乌斯一如既往的谨慎低调,那些想要刺探的人,也探不出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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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凯撒返回罗马,举行了第五次凯旋式,成为终身执政官。至此,他是实际上的是无冕之王,拥有无人匹敌的权力。
埃及女王再次来到罗马。为了替她的儿子凯撒里昂庆祝两岁生日,她出资向全城公民分发食篮【注10】,包括每人七升葡萄酒,以饮食笼络人心。此外,她还邀请公民观看戏剧:一个月内,罗马城中所有剧场都免费向公民敞开大门,费用全部由她支付。
庞培剧场内的第一场戏,凯撒和女王都将莅临。闻此消息,剧场内人满为患。对一些人来说,来剧场是纯粹为了欣赏戏剧。但对另一些人而言,剧场是重要的社交场合。
母亲和我也来了。而盖乌斯作为凯撒倚重的亲信之一,跟随在凯撒左右,没有与我们一起前来。
为遮蔽阳光,每排座位上都架起了巨大的帐幕。它们由最薄的丝纱制成,可见女王的奢华程度。作为元老院席位的大理石长凳上,坐满了身着紫边托加的议员。
我们的位置不错,不但能把舞台尽收眼底,也能看到某些观众席的情况。这里的观众多是贵妇。她们坐在覆着柔软羽垫的座位上,鲜艳的轻薄织物随风飞舞。微风送来各种香水气息。
当凯撒携妻子进入剧场、坐在最前排的最佳位置,所有目光立刻被吸引。卡尔普尼娅坐在凯撒左边,衣着简洁大方,并不奢华,显然无意与女王争奇斗艳。盖乌斯、雷比达等人坐在凯撒身后。
“女王来了。”有人低呼。影响如涟漪,迅速扩散到整个剧场。
只见女王在几名埃及侍女簇拥下缓缓走来,坐到凯撒右边的座位上。她头戴蛇形饰环,身着纯白长裙,裙摆拖到地上。祖母绿般的眼眸,衬着晶莹的肌肤。
若单论美貌,她或许还不及克劳迪娅或索菲娅。但比起美貌佳人,她的高贵与神秘更吸引人。美貌总有保鲜期限,最美的事物通常转瞬即逝。而高贵是坚固的东西。对于统治者,高贵远比美貌更珍贵。而对于男人而言,权力是最好的□□。谁占有了女王,就等于占有了埃及。
只见她侧首对凯撒微笑,低声说了句什么。凯撒抬手摘下沾在她肩上的一片花瓣,极尽温柔。
坐在凯撒左边的卡尔普尼娅,没有流露半分不悦。回想见到马塞勒斯与索菲娅在一起时,我曾那么失态,不免自惭。
母亲对女王一向没有好评价:“这个傲慢无礼之人【注11】,不过是凯撒豢养的‘骆驼豹’【注12】罢了。”
之前,凯撒的凯旋式上,展示了一只作为战利品的长颈鹿。罗马人从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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