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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Chapter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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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抵达时,斯克瑞波尼娅正在寻欢作乐。

    她的宅邸并不大,但豪华得宛如波斯王宫,让人想起赫拉克利德斯记载的那种:宫中的三百美人在白昼熟睡,只为在夜晚醒着,当灯火通明时,她们随着竖琴的悠扬乐声,欢歌起舞。

    我步入大厅,四周是黄铜灯柱的森林,高大的枝状烛台排列两旁,燃着星星点点的烛光,更像作为布景而非照明。日光被一重重从天花板垂下的薄纱帷幔遮挡,半明半昧,角度巧妙的光线穿行其间。到处充满了各种鲜花、藤蔓和枝叶,还有养在金丝笼中的鸟雀。

    大厅正中有一座方形的浅水池,以蜂蜜色的大理石砌成。起初,我以为池中闪着光的晶莹之物是水。走近才发现,竟然是粘稠的玫瑰香膏。透明的香膏,以大量玫瑰花瓣和香料制成,足有淹没到膝盖以上的深度,洒满了玫瑰花瓣,芳香宛如六月的玫瑰园。

    几名少男少女头戴花环,在池中嬉戏,互相泼溅玫瑰油膏,笑声不绝。他们发如金丝、唇似石榴,全身肌肤涂抹得细嫩滑爽,新雪一般亮得晃眼。素净的亚麻衣衫,软、轻、透、薄,烟雾般地笼在身上,被香膏打湿,半透明状地贴着身体。他们似乎毫不在意,连我这个陌生人的到来都未发觉,依然笑着闹着,林间小鸟般的天真无邪。

    而此间的主人,斯克瑞波尼娅,坐在池外的松软坐垫上,弹着竖琴。我会弹琴,也见过许多人弹奏,但没有一个人演奏时有这般成熟诱人的风韵。在她的怀抱中,琴身宛如恋人婀娜的身体:臀/部如沙丘起伏,腰部收窄,往上再变宽,圆润如美人肩,然后是曲线优美的背颈。仿佛这不是在演奏,而是在与恋人调情,撩动每一个甜美的乐音。

    我走近她站定时,她才停止弹奏,起身迎上来。只见她身穿宽松的裙子,带搭扣的松紧线在胸部下方把衣衫束紧,丝绸随着她的动作颤动,宛如荡漾的牛脂与凝乳。丰富的长发以发带束拢,乌云似的堆在后头。

    她看向我,眸光在我脸上转了转,展开一种贵气的惊讶式的微笑:“亲爱的渥大维娅光临寒舍,真是稀客。不知哪位殷勤的神灵把你送到这里。”

    “是那有翼的幸运之神,”我也展开笑容,“我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她明显放松了警惕。

    我并未立刻回答,转头看向那些仍在池中嬉戏的少男少女,等待她的解惑:“这些是……”

    “你一定听说过关于我的传闻。是的,我有许多情人,这些年轻的奴隶也是我的枕边人。”

    我有点意外,只听说她喜欢男人,不知还有女人。

    她毫不避讳地坦言:“男人和女人,各有各的好处。阿佛洛狄忒斯既是男神,也是女神。【注1】”

    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她不以为意,笑盈盈地看着我:“你有爱过一个女人吗?和女人相爱的妙处,是与男人在一起时无法体会的。”

    “你会同时爱许多人?”我不免想起马塞勒斯对于我和索菲娅。之前我以为马塞勒斯彻底欺骗我、从未爱过我,但索菲娅的话让我有所动摇。

    她耳边一双冷绿的宝石耳坠轻轻摇曳:“为何不会?占有欲过强的感情,其实是由于自身的缺失,才会迫切希望得到弥补、不肯失去。那是一种病态。一个完整的人,不需要通过投射感情对象来填补内心的缺失,他们只追求彼此的幸福快乐,而不强求占有。”

    她的这番新奇理论,闻所未闻。但我来此的目的,不在于此。

    我打起精神,笑着附和了她几句,继而道:“上次,你说你喜欢我买过的那种衣料,我一直记得。昨天,我听说一个黎巴嫩商人那儿还有几匹存货。价格不低,但也是物有所值,我买了下来。你若真心喜欢,我便差人给你送来,别和我客气。只是,我不太确定你是否真的喜欢,毕竟上次是盖乌斯让你来和我说那些话。”

    她一怔,笑容暗了下去,仿佛云层遮住了太阳。但她很快恢复自然,按了按发髻:“你说什么呢?我说的自然都是真心话,哪有人叫我说什么。”

    我亲切地挽住她的手臂:“你别不承认,连盖乌斯都承认啦。他说他打算最近就开始筹备与你的婚事。这就是我给你带来的好消息。以后我们就是姻亲了,你何必还瞒着我一个孕妇?”

    果然,她的神色松动:“你不怪我就好……”

    真相的帷幕拉开,露出黑暗而不祥的洞穴。我的心沉了下去,像一颗坠落的石头。

    ——————————————————————

    回到盖乌斯的宅邸时,克丽泰已经在那里。我把她打发出去购买一件我先前看中的首饰。

    待她离开,我立刻叫人找来先前马塞勒斯家中负责管理仓库的奴隶。一番严厉逼问,终于使他跪地承认,是克丽泰取走了剩下的那匹衣料。她命他守口如瓶:如果有无人问起,只能说是马塞勒斯取走的。

    原来,自始至终,便只有我买下的那两匹衣料:一匹被我制成衣服,另一匹被克丽泰取走。克丽泰让人把它做成衣服,放进马塞勒斯前妻的遗物中,故意让我发现。至于索菲娅,她从未有过那样的衣料。这一切只是为了引我跳入陷阱。

    另一个奴隶供出的消息:克丽泰在下人里用很多钱收买人心。据说,几乎每个奴隶都得过她的好处,金额从几十第纳瑞斯到上千第纳瑞斯不等。若有不肯服从于她的奴隶,便会被她撤走。虽然我时常给她赏赐,但她不可能积蓄那么多财产。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显而易见。胸中涌动着冰冷的绝望,无底的深渊在我脚边裂开。

    家庭聚会的晚餐被我取消。玛塞拉和马库斯由嬷嬷带着,在楼上用餐。我坐在空荡荡的前厅里,食欲全无,那种等待带来的空虚与惶惑全然填满了胃部。

    窗外天色渐暗,雕像、建筑与树木渐渐隐没在夜色里。两名女奴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点燃黄铜灯架上的十几盏油灯,未发出一丝声响。

    我注视着油灯。这种莲花灯,底座是陶制,灯盘由轧成花瓣状的金属构成。上面有几个孔,一个孔用来注油,并保证空气流动,其他的用来穿灯芯。女奴为灯盏添上油,上好的蓖麻油,光焰明亮而烟气小。

    火苗轻微地跳跃,光环散摇曳着多姿的色调。前厅里弥漫着金色的光。

    克丽泰的性格,我了解。她不可能轻易招认,即使动刑也很难让她开口。在保守秘密方面,她比埃阿斯对于刀矛更加牢不可破【注2】。但我知道她的弱点。

    终于,她回来了。我看着她步步走近,直到距离缩短到一臂之间。洁白的亚麻长裙束着她的腰身,肩带上绣着莲花纹,与脚上那双灯芯草凉鞋一样,是最常见的款式。无论何时,她总是这样低调,不引人注意。以往,我忽略了她。

    她呈上买回来的珠宝首饰。但我丝毫不在乎首饰,直接握住她的手,细细端详。她的肌肤柔嫩细腻,并不亚于我。

    我的声音比往常更温柔了许多:“上次我给你的护手膏,是用天鹅脂、蜂胶、杏仁油和药汁调理的。可还用得习惯?”

    她垂着头,一贯的温顺语气,无可指摘:“那是再珍贵不过的赏赐,我非常喜欢,感激您的慷慨。”

    把奴隶当牲畜使唤,那是低等的奴隶。真正富贵家庭中的上等女奴,尤其是近身伺候的,需要皮肤细嫩,才能合格,不让手上的茧子触疼了贵族女人的肌肤、刮伤了轻软的丝绸。

    “我一向没把你当成外人。你是我的亲信,我的朋友,我最倚重、最离不开的人。”我诚恳道,“你的女儿现在是个漂亮聪明的小姑娘了。你也知道,上个月我帮她订了一门亲事,男方是皮革商人的小儿子,健康开朗,人品可以信赖。等她结婚时,我会送上一份厚礼,作为嫁妆。

    “很多人的想法,就像亚里士多德的说法:人在天性上本就是不平等的,有的人天生就适合当奴隶,而有的天生就应该主宰他人。但我并不赞同。你的命运绝不仅仅是一个奴隶。我本来打算再过几年就给你自由,你会成为我庇护之下的自由民,有属于自己的房产。

    “我自问待你不薄,从未苛责,给你的权限和待遇远超过其他任何下人。我甚至给了你六名奴隶,作为你的财产,任你差遣【注3】。我以为这会换来忠心,却不料饲养了一条贴身的毒蛇。我发现自己错得离谱,根本不该相信你。”

    她抬眸看向我,目光里闪过惊讶和一丝惶恐:“请您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

    我冷笑:“不用假装了。我知道你早已被盖乌斯收买,你们设计圈套,让我以为他对我不忠,不是吗?”

    她坚持否认:“我不会承认我没做过的事情。我对您的忠心,神灵可鉴。”

    “如果你说实话,我不会连累你的女儿。如果你说谎,她会生不如死。”我冷冷道,“你知道是我杀了马塞勒斯。对你的孩子,我会有半点犹豫吗?你别用她的性命来做赌注。”

    我的话宛如利箭刺进她的胸口,让她的身体瞬间紧绷,眼睛睁大,双唇微启,似乎有些话快要嘴边,挣扎着即将涌出,但发不出声音。

    沉默如有千钧重量。她终于开口:“我认罪,只求您不要伤及我的女儿,她是无辜的。是我,是我嫉妒您有幸福婚姻、美满的家庭。我取了那匹衣料,制成衣服,放入马塞勒斯前妻遗物的箱子里。但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的过错,与其他人无关。”

    “与盖乌斯无关?”我根本不信,“你哪来那么多钱,去收买人心?”

    她答不上来。

    “如果你再继续撒谎,你的女儿会沦落到妓/院。你怀疑我做不到吗?”

    她终于崩溃了,眼眸中溢满泪水。那晶莹的液体,缓缓滑下她的脸颊。摇曳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泪珠闪闪发光,她看起来几乎称得上美丽,绝望的美。

    她哽咽着,仿佛说出口的每个词都无比艰难:“我承认,的确是您的弟弟……但他这么做是为您好……”

    我怒极反笑。即使在这种关头,她仍不忘替盖乌斯说话。他到底给了她什么好处,让她如此忠心耿耿?

    她的双手捂住泪痕斑斑的脸,无助地喃喃:“我很抱歉,是我对不起您。但我……”

    我打断她的辩白,讥诮道:“但你忍不住被他重金收买?”

    “不,不是的……”

    心中闪过猜测:“难道,你对他有感情?”

    她没有回答,站立不稳似的身形一晃,那一瞬间的神色足以让我看清答案。初见她时,我随口把她取名为克丽泰,却不料一语成谶。她的确是克丽泰,那个神话中暗恋阿波罗至死的少女,化为盛开的向日葵。

    我命人把她关进地下室,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近。

    她是我最信赖的人,她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但她背叛我,欺骗我,伤害我。我就像一棵苹果树,失去了所有的果实。

    望着灯架上闪烁不定的油灯,我的血液结成了冰,疲惫不堪,双眼微微合上。我同她的关系,以及与盖乌斯的关系,如同一根琴弦,被鲜血化成的利刃斩断。伴随着断弦迸发的声音,无可挽回。

    ——————————————————————

    四周悄寂,女奴进来给灯盏添了一次油。灯芯嘶哑作响,火苗舔舐着我的心尖。这些燃烧的火焰,究竟从而来。普罗米修斯给人间送来火种与知识,开启了世人的悲剧之源。

    无知是一种幸福。你不知道的东西不会伤害你。但我知道了,从此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终于,盖乌斯回来了。最近公务繁忙,他时常回来得很晚。是日亦然。也许他提前听闻了风声。即使没有,我坐在这里等他回来,也是极为罕见的,他不会察觉不出丝毫异样。

    但他平静的神色,就像一张难以捉摸的面具。我无法读懂,除非他想让我读懂。

    他径自走到我面前,微微垂眸,长睫投下的浅淡阴影,随着油灯的光线轻微晃动,宛如一只蝴蝶的亲吻,让他过于清冷的容貌柔和了许多。

    “盖乌斯。”我柔声唤他。

    他抬眸的刹那,我看进他的眼睛。在那深郁之中,有一丝我所惧怕的东西。我试图在其中寻找线索,我想知道答案。但矛盾的是,答案只会带来灾难。

    “我都知道了。”我的声音很冷,很陌生,“索菲娅、斯克瑞波尼娅和克丽泰,她们都承认了,是你设计了我。你借我的手,害死了马塞勒斯。”

    他的神情依然平静无波:“我不否认自己做过些什么。但索菲娅对你撒了谎。我之所以要杀她,并不全是为了灭口,也是为了替你复仇。”

    看来,他布置在我身边的耳目比我想象的更多。他已经知道索菲娅对我说了些什么。

    我嘲讽他的虚伪:“复仇,什么仇?”

    “她勾引马塞勒斯,他们相爱了。”

    “相爱?”我冷笑,“你还想骗我?”

    “你如此天真,真的相信他们并无私情?马塞勒斯为何在你怀孕的时候,瞒着你去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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