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搬到盖乌斯的宅邸,他依然公务繁忙,但回家的时间明显增多。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共处一室,虽然大部分时候他只是在我身边翻阅公文,并不主动开口。
尤其令我庆幸的是,他完全接手了对马塞勒斯的遗物、财产、账务、法律文件等方面的处置和交割,彻底完成了逝者从生到死的过渡。盖乌斯妥善处理了一切,我甚至无需完整阅读马塞勒斯的遗嘱。
我不想在马塞勒斯的遗物中留下任何纪念品,不想考虑如何变卖和分配它们,也无意与死者的亲戚朋友有过多接触。任何关于马塞勒斯生前私人生活中的松散细节,都可能触发不必要的回忆,让我像偷窥者一样探入一片未知的领域。那些记忆,就像一条盘踞在我脑海中的小蛇,时不时地爬出来,四处游窜,让我头疼。但更多时候,它只是静静地蜷缩成一团,注视着我。
卡尔普尼娅、阿格里帕和梅塞纳斯也前来拜访过几次。梅塞纳斯非常体贴,他风趣的言辞能让我的心情短暂地明朗起来。而阿格里帕待我小心翼翼,措辞柔软得像只羽毛枕头,仿佛我是一个摔碎了又重新拼合的玻璃器皿,必须小心轻放,一不小心就可能碎裂。
他们都绝口不提任何与马塞勒斯有关的事情。在他们眼中,我是一个刚刚失去挚爱的女人。他们的心意让我感动。那种安慰是温和的,却也有些抑郁,像在昏暗的海岸上沉思或祈祷。
而卡尔普尼娅向来特立独行。她直接送来一个俊美的希腊男奴,令我有点哭笑不得。我还没想好怎么安排这个人,他就被盖乌斯吩咐卖掉了。
时间是治愈伤痕的最佳灵药。平静的日子在微小的波澜中向前流去,隐藏在水波下的伤痛与不堪渐渐消散,我也暂时忘却了外面的政治漩涡。
宁静重返我的生活,就像一处称不上好也称不上坏的位置,并不陌生。清晨梳妆时,我会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在心中轻声说:“早上好,渥大维娅。”继而垂首,把手放在腹部:“很高兴能有你陪伴,我的孩子。”
这日我在凉厅里如常午睡。醒来时,思绪仍有些模糊,耳畔似有淅淅沥沥的轻微声响。
克丽泰发觉我醒了,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给我端来一杯产自萨索斯的佐餐酒,这种酒非常温和,有苹果的清香。
“下雨了?”我坐起来。
“下了好一会儿了,现在有点凉。夫人不妨加条披巾。”她拿起备好的披巾,为我搭在肩上。
沙沙的雨声听得更清晰了。屋檐上间或有积蓄的水珠跌落下来,大滴大滴地打在青石板上,嗒嗒作响。
“需要梳头吗?”她问。
“不用。”午睡起来,头发披散着,但既然这里没有旁人,也不需要注意仪容。
我站起来,走到空无一人的柱廊上。被雨水滋润的叶片泛着祖母绿的光泽。花色淡了,反而更显出一种清淡的美。
雨从天井上落下来,屋顶四面向中间的开口倾斜。落在屋顶上的雨水,通过陶制的兽首滴水嘴汇入下方的大理石水池,再流入地下蓄水池。还有一些雨直接跌落在水面上,激起一个个水泡。
我望着那些不断消失又不断出现的水泡,思绪有些恍惚。直到身后脚步声传来,回身,只见盖乌斯穿过柱廊,来到我面前。他并未说什么。我们望着池中的水波,相对沉默。
回忆就像沉在水底的落叶,在不经意时,飘飘悠悠地浮起。
我开口:“你还记得小时候吗?有一年夏天,我们在乡下的庄园度假。”
那些无垠的风景,长长的白石小径,砂岩墙壁上映照的晨光,微风中空旷的庭院。那里经常下雨,以至于直到如今,每逢安静的雨天,我依然会错觉自己被淹没在那座庄园柱廊上的阴影里。
庄园背后的山坡上,长满了麝香草和薄荷。风吹过时,像摆弄波浪似的摆弄叶片。池塘里,有水鸡在芦苇丛中出没。一次,我带盖乌斯来到池塘边,忽然下起小雨。我们奔跑起来,草丛沙沙作响。然后,遇到了一大群雨燕。
它们在我们的头顶盘旋,像汹涌的潮汐一样飞翔,快速掠过,四处回荡,一圈又一圈,仿佛永不停歇。它们的双翅像完美的镰刀一样美丽,尾部微微呈剪刀状。没有哪种燕子比它们更优雅。
念及于此,我不禁问:“你还记得那里的雨燕吗?”
盖乌斯点头:“记得,还有你说过的话。”
我一怔,却是不记得了:“我说过什么?”
“当时,一只雨燕落在水边的岩石上,行动非常笨拙。因为它的双腿和足趾太短,翅膀又太长。你指着它,对我说:‘雨燕比一般的燕子飞得更快、更高。它们总是不停地在空中快速盘旋、飞翔,几乎从不落到地面或植被上。因为一旦落下,想要再次飞起就很困难。安泰俄斯不能离开地面【注1】,而雨燕不能落地。落地会使这种百鸟中最轻盈美妙者,变成笨拙的爬行动物。’”
虽然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些,但这话的确没错。
盖乌斯又道:“你还对我说:‘所以,你也要利用你的天赋。你不是愚蠢或者古怪,你只是比其他人更优秀。你不应该停留在地面上,你要不停地飞翔。一旦你停下,就只剩下虚弱。’”
虽然我记不起自己说过这样一番话,但这番话也算顺理成章:那段时间,我一直在鼓励因为孤僻而受人嘲笑的盖乌斯。我希望他变得正常、变得优秀,去实现我无法实现的梦想。现在,他早已做到。他就像苏格拉底梦中的那只洁白天鹅,前一刻还依偎在我膝头,转眼之间便振翅高飞。那是阿波罗的神鸟。【注2】
屋檐上的兽首滴水嘴被雨浸湿,颜色深了一层。水线垂落,打入池中,溅起一个又一个圆形的涟漪。铜铃在风中撞击,扑面都是清凉散淡的草木气息。我抬起头,细细的雨丝拂过脸颊,带着一点微凉的湿意。长发没有盘起,披散在肩上,发丝在风中轻轻扬起,吹到我的脸上。
一切显得比平常更静,直到一群孩子的脚步声和嬉闹声打破了这寂静。
玛塞拉带着她的弟弟,还有几个奴隶的小孩,跑到谈话间【注3】里玩游戏。他们模拟法庭的审判:被控的犯人在法官的面前辩护,经过定罪宣判以后送进监狱【注4】。玛塞拉扮演公正无私的法官,指挥着那些奴隶孩子,让他们井然有序。
而马库斯安静地坐在一旁观看,握着小手,眼睛里满是好奇。他还太小了,不懂得这个游戏的含义。他更喜欢待在桌子底下玩硬币、瓶塞和响盒。不过,对于玛塞拉的指示,他总是顺从的。因为他的乖巧,玛塞拉也很乐意有这样一个小跟班。
马库斯长得有点像盖乌斯小时候,桦树一样纤细,睫毛很长,总是微微扑闪,宛如躲藏起来的小野兔,抑或一头趴在蕨丛中的小鹿,皮毛柔软。不过他比盖乌斯小时候更活泼,各方面都更像个普通的小男孩。
看着这些孩子,我干枯的心也开始变得稍微柔软。他们就像四月的春天,水仙花好像故意躲在什么地方,让人去期盼寻找,又怕大人找不到不找了,赶紧出现。
我走上前去。那些奴隶小孩见了我和盖乌斯,都停下游戏,恭敬地对我们行礼。
“妈妈,舅舅。”玛塞拉扑到我怀里。她的脸颊柔软,像甘美的果实,娇嫩欲滴。我忍不住轻拍她的脸颊,那肌肤像湿润的花瓣,一触手就被粘住。
我道:“马库斯才两岁多。你现在就带他做这种游戏,太早了点吧?”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眨着眼睛,嗓音像余韵清脆的小铃铛似的:“我会教育好他,让他以后成为执政官。”
见她稚气地说着教育计划,我忍不住笑意:“做执政官,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她用隐藏在柔软、卷曲的睫毛下的大眼睛望着我:“但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我是执政官的女儿,我的弟弟也要成为执政官。”
马库斯走过来拉着姐姐的衣角:“我想做执政官。”
但他这么小,哪里懂得这些事情?不过是玛塞拉的主意罢了。
我揉揉他们的小脑袋,终于放过他们,任由这群小马驹自己去玩。
我与盖乌斯离开凉厅,在柱廊上的一条大理石凳子上坐下来。雨还在下,仿佛无穷无尽。鸟笼里的金翅雀把头藏在翅膀下面。我拉起披巾裹住双肩。
静了一会儿,盖乌斯低声道:“马库斯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
我叹了口气,只能回应:“你以后结婚了,会有真正属于你的孩子。”
“凯撒没有儿子,我成为他的继承人。”
“难道你想过继马库斯,让他做你的继承人?”我忍不住微笑,为他这孩子气的念头,“等你以后有了自己的儿子,就不会这样想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去书房处理公务。离开之前,他的吻落在我的额头上,比飘着雨丝的风还要轻柔。
雨停了,一线阳光穿透云层,轻风拂动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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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媚的天气,光线柔和。掠过窗外的飞鸟的影子,蜜蜂和蜻蜓,开得团团簇簇的风信子。花瓣摩挲的声音很温柔,香气宁静。比起去年此时记忆中的印象,这些淡紫的花朵开得更轻盈、更繁盛。
几名女奴在后院里晾晒寝具。她们手持铜棍,把填充了羊毛的床褥和填充了羽毛的枕头拍得砰砰作响。金色的阳光中飞舞着细小的绒毛,宛如蒲公英的种子在风中飘散,形成朦胧的光晕。寝具晒过之后,会变得更松软舒适。
我倚靠在床脚雕成狮爪式样的象牙榻上。软枕和床垫上的织物,闻起来就像新鲜的薰衣草和阳光。手边银盘里的水果,任我取用。来自亚洲的桃子,用凉水浸过之后味道甘美。这种水果在罗马很是稀有,有钱也难买到,是梅塞纳斯送来的【注5】。
盖乌斯走进室内,坐到我身边,打发走了所有伺候的人。我猜他有话对我说,但他没有开口。他太安静,安静得就像并不存在。
我起了个话题:“距离你的离婚,有不短的时间了。你的婚姻关系着罗马的政局,就像一颗耀眼的宝石,人人都在揣测这颗宝石将会落到哪家新娘的手里。我也好奇,你打算何时结婚?”
他却避而不答:“你知道婚姻是如何让人失望,那等于登上一艘注定会沉没的船。”
“难道你打算不再结婚?这等于政治自杀。”
他看着我,罕见地用了诗人式的譬喻:“谁会拥有阳光却选择阴影?谁会抛弃真金而选择伪劣的黄铜?”
“你已有意中人?”我意外。
他没有直接回答,唇边那抹微妙的表情近似微笑:“虽然罗马人把近亲婚姻视为禁忌,但这并不是通行世界的道理。在埃及,姐妹通常都嫁给自己的兄弟或父亲。在城市里,三分之一的男子都娶了自己待嫁的姐妹。在阿西欧诺,差不多每个有姐妹的男子都娶了姐妹。
“在波斯,琐罗亚斯德教的教义鼓励兄弟姐妹之间、甚至父女和母子之间的婚姻,认为这会造就美满的家庭、高质量的子女,并在天堂得到回报。从王室、祭司到平民中,男性与他们的姐妹结婚的情况并不稀奇【注6】。”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类似的话。我不可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在所有女人中,他最信任我,就像在所有男人中,我最信任他。如果我们不是姐弟,不会有更合适的结婚人选。但我们生在罗马,这就决定了一切。
我只能沉默,而他没有要求回答。他握住我的手,五指缓缓滑入我的手指间。阳光照在他白皙的肌肤上,显出一点难得的温和。
一阵轻风吹动,树枝微沉。影子追随着光线,微风追随着花园里的水汽,吹进房间,使人遍体生凉。
他的脸上有种永恒的宁静神情,宛若沉思的斯芬克斯。双眸犹如背光的宝石,蓝得惊人。小时候,我曾让他去和别的小孩比赛两种游戏:“不许说话”和“不许眨眼”,因为他一定会赢,我就可以得到他的奖品。
离得太近,他温暖的气息拂过我的颈旁,无声无息。我靠着的软枕上留下他的印痕。这个房间里弥漫着难言的亲密感,让人无法忽略。他的手指滑过我的发丝,额头,再到鼻梁和嘴唇。他的脸近在咫尺,我几乎可以数清楚他的睫毛。
我不是无知的小女孩。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也愿意给他。在我的孕期,一切枕席之欢都是安全的,不会留下后果。他登上我的床榻,总比染指其他未婚或已婚的女人要好。
“吻我,盖乌斯,请吻我。”我哑着嗓子命令,抑或请求。
“为什么?”他却问,表情竟然那么认真又无辜。
“你知道为什么。”我感到自己身体的变化,烟雾般若有若无的渴望在体内浮起。
他的吻落下来,肩膀的压力落在我身上。一种心跳声清晰可闻,我的抑或他的,通过我们肌肤的碰触传递而来。打破禁忌的感觉驱使着我。
他拈起一块桃肉,放到我嘴边,让我咽下。那饱满多汁的果肉,如此甜美,仿佛还带着露水的芬芳。他亲吻我,吮吸我唇上沾染的果汁,如此深切,如此充分。身体最深处,令我微微疼痛的内核正在打开,理智摇摇欲坠。恐怕以后我再吃桃子,永远无法摆脱这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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