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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Chap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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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感到海岸的震动。但我本能地不愿相信。万一,万一不是这样呢?

    我低声喃喃:“也许她是听说我有这样的衣料,就想办法去买了类似的。”

    克丽泰立刻应和:“是啊,还有可能是她听说了……”她忽然停顿,脸上浮起懊恼之色。

    “听说了什么?”我察觉异样。

    她吞吞吐吐,不肯说。

    我再三催促,她才小心翼翼道:“这只是我的猜测,很可能不是真的。我听说,您丈夫的前妻,以前也有这种料子的衣服,一直收在库房里……”

    我愕然,心弦骤然紧绷。虽强作镇定,平静之下却是翻江倒海。我站起身来,离开园亭,径直前往库房,让管理库房的奴隶把马塞勒斯前妻的遗物都搬出来。终于,十几只沉甸甸的白松木大箱子被陈列在我面前,逐一开启。

    那些少女的衣物、首饰、玩具、乐器、书卷,逐一呈现在我眼前。以前我知道它们的存在,但从未亲眼见过。我以为它们都属于尘封的过去,只会渐渐归于遗忘,再无意义。但当我看到那条二十多年前的裙子时,我知道自己错了。

    克丽泰从箱子里取出用亚麻布包裹好的衣裙,展开来。丝绸轻软,如淡雾薄烟,从颜色略浅的上身部分到裙摆,着色层层递进。比水还难以控制的丝绸,每个褶皱都似不定的水波。那不勒斯海湾最美的海域,阳光也难以唤醒这样的蓝色。

    这种蓝,如此独特又如此熟悉。果然,一模一样。

    眼中有泪水的刺痛。陈年旧事在脑海中发酵,宛如一杯苦涩的酒,从口入喉。

    我曾听家里的奴隶说过,前妻亡故之后,马塞勒斯便命人把她的所有东西都装进箱子封存起来,以避免睹物思人的悲伤。从此,他再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我以为他忘了,但或许他只是把心中所有感情收进深锁的箱箧。认识他这么多年,我接近过他的内心吗?

    又或许,这是一个可笑的巧合。但心中的恐惧,像关着一只惊恐的鸟雀,激烈地振翅,试图逃脱。

    独自坐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我命人备了肩舆,出城换为马车,以最快速度朝蒂沃利而去。

    抵达蒂沃利的那座小山时,已是黄昏。日光减弱,泛着珍珠的光泽。地平线上的霞光似燃烧般一片粉紫交融。我让随行的人都留在山下,只身与克丽泰一道上山。之前为了打探消息,她来过这山上,对路很熟悉。

    山路平缓,两旁种着许多柑橘树和柠檬树,让空气也沁了一丝清甜,却散不去我心中的烦闷。渐渐变暗的天色加重了四周的空廓。克丽泰领着我走了不远,便来到一处别墅前。

    这是典型的罗马山间别墅格局:沿山坡修筑了几层高度不同的平台,别墅就筑于其上,对称布置温室、禽舍、柱廊、凉亭、花园等,最高一层才是主体建筑物。从低处望上去,一切都掩映在松柏与紫杉的树荫之中。

    “两个月前,索菲娅买下了这里。”克丽泰低声道。

    我漠然一笑:“她品味不错。”

    “但她现在大概不在这里。”

    “她在哪儿?”

    “这附近有一条溪流。据我之前打听到的情况,她每日这个时候,用过了晚餐,通常会在溪流边散步。”

    “带我去那里。”我立刻道。

    很快,在溪水边,我站在灌木丛后面,见到了不远处的索菲娅。

    水畔晚风徐徐吹来,湿润而凉爽。她坐在水边一块青石上,脱掉了鞋履,赤足浸在溪水中,微微低着头。浅色的头纱底下,露出线条优美的侧脸与水红的唇色。整个人淡淡的,轻柔得宛如一团薄雾轻云。耳上的坠子轻轻摇了摇,显得安静极了。垂首便是温柔无限,宛如一枝低垂临水的水仙。

    坐在她身边的男人,再熟悉不过。马塞勒斯,我的丈夫。

    因着树丛的遮挡,他们并未发现我的存在。只见她轻轻牵起他的手,摇了摇。她微笑,他回以一笑,似有默契。他们之间的沉默,宛如无声的交谈。

    这个温暖的黄昏,微微有风,野鸽子在山谷中鸣叫。水畔的风信子开败了,花瓣随水飘走,宛如跌落的蝴蝶。忽有一条小鱼跃出水面,又坠回水中。

    这一瞬,我被冻住了。时间凝固,仿佛世界上所有的日晷、沙漏和水钟都停止运作。山林异常寂静,只有极轻的风掠过肌肤,带走我身上的温度。夕阳最后的余光,仿佛随时都会灭掉。

    眼前的景象,宛如美杜莎的面孔,使我慢慢化为石头。我想走上前去,与那两个人对质。但这毫无意义。他们能说什么,我又能说什么,除了羞辱与被羞辱?

    “您还好吧?”克丽泰扶住我的手臂,轻声问。

    我死死咬住下唇,为了不让嘴唇颤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回去吧,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我的声音空洞而沙哑。但克丽泰听懂了,她点了点头:“趁天还没黑,方便下山。”

    下了山,回到马车上,我在夜色里赶回罗马。

    沿着宽阔的道路,马车靠左行驶【注10】。四周如同平静的大海一般死寂,连乌鸦掠过树梢的振翅声也清晰可闻。

    车厢内,只有克丽泰和我。我抱膝而坐,望着被夜风鼓荡着的车帘,内心就像一只被撬开壳的蜗牛,其中最柔软的部分溅落得到处都是。

    过了很久,克丽泰轻声道:“我听说,绝大多数的男人就像滥情的公猫,不偷腥是不行的,只看是否有能耐得逞。就连福尔维娅那么厉害的女人,也无法阻止安东尼连续不断的艳遇。老加图是严于律己的道德捍卫者,也曾有女奴为他侍寝。在我的故乡,从古到今亦是如此:伯利克里为了名妓阿斯帕齐娅而离婚;苏格拉底为欣赏名妓狄奥多特的风姿而中止演说;亚里士多德特别宠爱的侍妾赫皮莉斯,很可能就是高级艺妓,他还为她生的儿子写了《尼各马可伦理学》……”

    “够了。”我厉声道。

    她立刻收声,垂眸不再言语,如一尊入定的石像。

    据说,人在撞上石头之后,先感到的是碰撞与惊诧,稍后才是疼痛。胸口仿佛陷下去一块,呼吸困难。当一滴泪水落到我的手背上时,只觉滚烫灼人,我方才察觉自己双手冰凉,眼中涌起泪水的刺痛。

    —————————————————————

    回到家中卧室,我屏退了所有奴隶,让他们离得远远的,不得靠近。

    深夜如此寂静。灯架上的灯盏盛满油脂,杜松子木的灯芯点着了,发出的光宛如液体。像一天没有更换的花瓶里的水,浑浊了。宽大的玫瑰色纱帐,笼下满室深红而阴郁的影子。沉浸在这样的光影中,仿佛又回到小时候,母亲惩罚我,把我关在昏暗的卧室里。

    现在,我好像不认识这个房间了,所有冷冰冰的物件都像是赝品。假的,都是假的。我忽然站起来,把桌上的所有东西一把拂开。香水瓶跌落在地,应声而碎。首饰匣中的宝石、黄金、珠串溅落满地,在跳跃的灯火中,流转着暗沉不定的光泽,宛如无数双盯着我的眼睛,嘲弄的,冷漠的。

    我无声地大笑起来,止也止不住,视野模糊。长长的影子投在墙上,一阵阵晃动。

    终于,笑够了,哭够了,我让女奴进来,把满地东西收拾干净。

    已是四更天【注11】,离黎明时分很近了。我知道自己睡不着,合衣向后倒在床上,就这么躺着,凝视着天花板,脑中的混乱有如热病。破晓前的黑暗如此沉重。我的生活彻底崩塌,地面张开大口,吞噬掉每一样熟悉之物。即使我能幸存下来,一切无法复原,什么都没有了。我喘不过气,下意识想要呼唤马塞勒斯的名字,但我知道那个爱我的、我爱的人已经死了,留下来的只是一件赝品。

    渐渐地,我仿佛漂浮了起来,从床上浮到天花板上,低头看着床上那个可怜的躯壳,因她的脆弱而心生轻蔑。还是在上面好,一切都静寂无声,仿若圆满。

    晨光照亮天花板时,我去浴室沐浴,然后让女奴为我更衣、梳妆。

    我坐在象牙矮凳上,面前的三折镜光亮明净,映出我的三种模样。我看向镜中人,她们也分三次向我投来一瞥。镜子还是以前的镜子,但总觉得似乎缺了一块。

    长发披散在身后,丝丝缕缕地拂在手腕上,冰凉柔软。女奴用双面象牙梳子缓缓篦着,一下又一下,从头顶梳到发尾。那梳子上镂空刻着字母vaee,真是讽刺【注12】。长发被编成宽松的发辫盘起,再以镶嵌珍珠的发针点缀。

    数十套应季衣物呈到面前,我挑了其中一袭深红衣物。自从生过马库斯,就鲜少穿上它,因它太过华美。熏过香的衣裙在我面前展开,盛开的刺绣蔷薇花娇艳欲滴,似乎带着即将调谢的花朵气息。鸽血红宝石的浓艳色泽,看在眼中,仿佛因失血而变得暗淡。女奴伺候我更衣,为我整理肩上的褶皱,在腰后松松系好腰带,以免有碍我腹中的胎儿。

    云霞般的织物轻柔扬起,更衬得镜中人面无血色,女奴不得不为她敷上过量的胭脂。我想从她眼中看到悲哀之色,但她的脸如此平静,全无表情。我挑了最昂贵的一串宝石项链,女奴为我戴上。宝石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在空荡的寂静中格外明显。镜中人缓缓呈出一个微笑,但那不是真正的笑容该有的样子。

    “早餐备好了。”一名奴隶前来禀告。

    我全无胃口,只道:“把我的琴取来。”

    很快,那把轻巧的小竖琴来到我怀中。已经许久不曾弹琴了,感觉有些陌生。赤褐色的木质琴身温润光滑,闪烁着琥珀色的光泽,配有金色的弦轴。

    提起左手,按住琴架下的两根弦,并用右手轻轻划过丝质琴弦。琴弦自由振动,发出悠长而震颤的琴声,在凝滞的空气中激起微小的涟漪。我调整着弦音,直到它们变得悦耳,变成属于我的一部分。伴随琴声,我缓缓吟唱,按照记忆中的希腊语剧本,一行行地唱下去,仿佛没有尽头。

    世界已然崩塌,就像枝头上熟透了、腐烂后等待落下的果实。而这曲调与唱词,四百多年来,历久如新。

    不知弹了多久,直到马塞勒斯归来。他微露诧异之色:“很久没见你弹琴了。”

    我放下琴,朝他展开微笑:“今天心情不错,就弹一弹。”

    “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

    我眨眨眼:“做了个好梦,梦到孩子出生,乖巧可爱。你我相伴到老,婚姻幸福美满。”

    他一时无言。

    “我们一定会如此吧?”我靠近他,依偎在他肩上,声音娇懒,语气坦诚得像个孩子,“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们会好好在一起,对吧?”最后一个音,拖得很长,语调稍稍上扬。

    “是的。”他道。但我听出了一丝稍纵即逝的迟疑。

    “昨晚你去哪儿了?”我似乎不经意地问,“又在朋友家里留宿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

    “你最近多出门走走,拜访朋友,也是好事。总闷在家里,对健康不利。”我退开一步,脸上仍是面具似的笑意。

    他不自然地转移话题:“刚才你唱的是什么?”

    “卡尔基努斯的《美狄亚》【注13】。”

    “与欧里庇得斯的版本有什么不同?”

    我看向窗外,玛塞拉和马库斯正在柱廊上游戏,像两头活泼好动的小马驹。嘴角略含了一缕笑,语气如置身事外般:“在欧里庇得斯的剧本中,美狄亚因被丈夫伊阿宋抛弃,毒死了他的新欢,并亲手杀死自己的两个儿子。因为这部悲剧流传甚广,从此,美狄亚成了狠毒女人的代表。但实际上,在欧里庇得斯之前的传说中,美狄亚不仅从未杀死孩子,还试图营救他们,是科任托斯人杀死了他们。欧里庇得斯之后的剧作者,譬如卡尔基努斯,在他的故事版本中,美狄亚也否认自己杀死孩子。伊阿宋质问她时,她表示,如果要杀人,杀死伊阿宋本人,比杀掉孩子要有意义得多。”

    他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那你认为,美狄亚不会杀死孩子?”

    “当然不会。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都不会为了惩罚丈夫,而犯下这样残忍的罪孽。”

    “你比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善良得多。”

    我莞尔一笑:“她太糊涂。仇恨蒙蔽了她,让她看不清。”

    说着,我仰头打量他。他已不再年轻,不是那个我爱过的男人,当初像摘走一只甜瓜一样赢得了我的心。或许,我从未看清他,现在的结果只是我为自己的失误而付出的代价:我把我的心交给他,他却在我怀孕时背叛我,背叛我们的孩子和家庭。

    不能再错下去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沉默,犹如平静海面下涌动的暗流。

    在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中,不仅处于无知而且由于无知而犯的错误可以原谅;由于不正常的、人不常有的感情而犯的错误,则是不可原谅的【注14】。

    不可,原谅。

    —————————————————————

    书房中,只有我。

    这个季节,花园里的苹果悬挂枝头,每棵树都别具风格。庭院里传来喷泉的淙淙水声。暖风一阵一阵地吹来,释放出草地、酸橙和香子兰的气息。又大又沉的银托盘中,堆着葡萄和无花果。

    我翻看着一卷书,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

    时间是最无情之物,它让某些感情像刚刚成熟的水果那样增加甜味,也让另一些感情像熟透的果子那样风干枯萎。

    克丽泰走进来,脚步很轻。我放下卷轴,低声道:“我听说,有一种毒/药,是从诺那克里斯岩石中蒸馏出的,似冰的水。人只要服下一点,就活不成了。你去取我的私房钱,买一些回来。务必谨慎,保守秘密,别让任何人知道。”

    “您放心。”她垂眸,平静道。

    她做事,我的确放心。

    只见她像往常一样,穿着素色的亚麻裙子,在橄榄色肌肤的映衬下显得轻盈。这样垂手立在纱帐边,就像一道融进了背景的影子。

    以往,无论我吩咐什么,她都会认真执行,不会询问我的意图。但这次,她轻声开口:“您要杀死索菲娅吗?”

    我嗤笑道:“杀死新欢又有何意义?只要变心的男人还在,没有这个新欢,也迟早会遇到另一个。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中,伊阿宋敢于当面提出离婚,直言不讳:他抛弃她并非因为爱情,只是为了财富。他卑鄙,但至少并不掩饰自己……”

    而马塞勒斯,他与索菲娅在一起,显然并非因为财富或名利。是为了这些东西,他才与我在一起。他甚至不如伊阿宋的坦诚,敢作敢当。

    玛塞拉,马库斯,还有我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他们不能有这样的父亲。

    命运女神调好美酒,也为自己备好了酒杯。我当为她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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