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声望不够,没有能力好好地经营,却又喜欢摆空场面,手底下人才虽多,便尽是庸碌之辈,在食口浩繁,人不敷出的情况下,时日一久,自然要难以为继。
他巫五爷呢?完全相反。
除了必要的开销外,他可说从没有胡乱花过一分银子。
然而,受了地盘上的限制,无论他如何奋发图强,也始终扭不转这种先天上的劣势。
其他的兄弟们,一掷千金无吝啬,去年年底,他杀害一名姓马的过路商人,为的竟只是区区一百多两银子。
堂堂关洛七雄中的巫五爷,竟然会做出这种类似剪径毛贼的勾当,要是说出来,谁会相信?
这只不过是无数辛酸的事例之一。
这些年来,他顶着一个虚名,实际上过的生活,几乎还不如别人手底下的一名管事。
这都是谁造成的?
一个人。
高敬如!
所以,当他随从奔赴火场,眼看着“火焰熊熊狂卷”这位巫五爷心头真是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快意!
巫五爷住的是状元客栈,第二进西偏院。
除了鬼斧桑元,他这次只带来两名随从。两人一个叫酒罐子老丁,一个叫八条腿老凌,这两人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属。
这两人除了一片耿耿忠心可说一元可取。
他这次别的人不带,而带上这样两个庸庸碌碌的角色,事实上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因为这两个人跟随他最久,只有这种共过患难的老部属,才能跟着他一起过克勤克俭的生活才不会把他寒酸的景况张扬出去!
巫五爷刚跨进院门时,老丁和老凌分别提着一盏灯笼,笑眯眯地从厢房里走了出来。
外面发生的事,他们当然早听到了;以他们跟随巫五爷的时间来说,他们自然清楚他们主人跟高大爷之间相处的情形。
八条腿老凌快步过去轻轻闩上院门,酒罐子老丁悄悄凑过来低声说道:“小的们已经备好酒菜,老爷子跟桑师父今晚该好好的醉一下了!”
巫五爷但笑不语,在这种老部属面前,他当然用不着隐瞒他的心事。
屋子里一张四方桌儿上,酒菜果然已经摆好,两支大红蜡烛,放在桌子两角,微微摇曳的烛光使屋子里充满一种和谐而温暖的情调。
巫五爷和鬼斧桑元面对面坐下,酒罐子老丁赶紧为两人执壶斟酒。
巫五爷道:“老丁,你去喊老凌进来,横竖就只我们爷儿们四个,大家一起坐下来喝个痛快。”
老丁笑着道:“老爷子先陪桑师父喝吧,小的跟老凌那边还有酒。”
巫五爷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端起酒杯,朝鬼斧桑元举了举道:“来,桑师父,干一杯!我巫五今天太高兴了。”
鬼斧桑元尚未及回答,只听门外有人冷冷接道:“老大被人放火烧得片瓦无存,老五私底下竟置酒庆贺,这种拜把子兄弟,倒真是少见得很!”
室里主仆三人,人人脸色大变。
鬼斧桑元一边伸手按着腰间那把丧门斧,一边扭转头去,沉声喝道:“来的是哪一路朋友?”
门外那人冷冷地道:“要知道来的是哪一路朋友,为何不放下酒杯,走出来瞧瞧。”
鬼斧桑元一怔道:“虎刀段春?”
巫五爷听说是虎刀段春,脸色不禁又是一变,当下张口便想将蜡烛吹熄。
鬼斧桑元微微摇头,意思似说:这小子跟别人不同,这些地方,你倒是用不着担心。
接着,两人相继站起,酒罐子老丁连忙点起灯笼引路。
八条腿老凌的那盏灯笼,高高挂在院门口,人则一动不动,俯首倚墙而坐,显然已被点上了穴道。
酒罐子老丁在地上插好灯笼柄,人也远远退去一旁。他跟随巫五爷多年,这种阵仗已不是第一次遇上;他知道碰上这种场面,一个下人夹在里头,除了增加累赘之外,可说没有一点好处。
巫五爷虽然知道这位虎刀段春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如今仗着身边有个鬼斧桑元,心中倒不怎么惧怕。
他于院中站定后,双拳一抱,不卑不亢地道:“段少侠深夜光临,有何见教?”
虎刀段春面无表情地道:“听说关洛七雄中,就数你这位巫五爷最工心计,凡是遇上像你巫五爷这样的人物,我段春照例会上一会。”
巫五爷道:“段少侠是我们老大派来?”
段春道:“姓段的一向独来独往,从不接受任何人之主使。”
巫五爷像是松了口气道:“只要老弟不是我们老大派来的,话就好说了。”
段春冷笑道:“不见得!”
巫五爷一怔,正待开口之际,忽被鬼斧桑元以财弯止住。
关于这位虎刀的种种,鬼斧桑元自然要比巫五爷清楚得多。
他知道今晚这位虎刀突然出现,其中必定另有蹊跷,如果巫五爷抓不住问题的重点,不论说上多少好话,无疑也是枉费口舌。
所以,他拦住巫五爷后立即接着道:“请问段兄,小弟能不能代我们五爷说几句话?”
段春道:“请!”
鬼斧桑元说道:“段兄一向最痛恨心术不正的人,这一点,小弟非常清楚,刚才我们五爷的话,段兄已经听到了,小弟也不想加以掩盖”
段春道:“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话说?”
鬼斧桑元道:“我只想以第三者的立场为段兄解释一下,我们五爷为什么会对高大爷不满的诸般原因。”
段春板着面孔,没有开口。
鬼斧桑元接着便将巫五爷在地盘方面,因高大爷划分不当,这些年来受尽种种委屈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段春听完之后道:“既然是义共生死的拜把子兄弟,兄弟间有什么困难,为何不当面说出来?”
鬼斧桑元苦笑道:“那是因为段兄也许还不清楚,我们那位高大爷是什么样的人物。”
段春道:“是的,这一点我的确不大清楚,以后有时间,我会慢慢打听。”
他冷冷掠了巫五爷一眼,又道:“不过,我至少已经弄清楚,这位巫五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鬼斧桑元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道:“段兄何必一定”
段春冷冷打断他的话头道:“行了,你用不着再说下去了。你捧了别人的饭碗,当然要代别人说话,这一点我并不怪你。现在,长话短说,我只请教你桑元见一件事。”
鬼斧桑元连忙道:“不敢当!小弟洗耳恭听。”
段春道:“我要找的人,本是这位巫五爷,现在我想请问:你桑元兄是退去一边,还是一定要代这位巫五爷出头?”
鬼斧桑元脸色一变,道:“没有转圜的余地?”
段春道:“没有!”
鬼斧桑元长长叹了口气,转向巫五爷说道:“五爷,请暂退一边,既然这位老弟一定要见真章,桑某人舍命陪君子,只好献丑一番了。”
巫五爷说了一声小心,立即往一旁退去。
俗云:养兵千日,用兵一朝!几兄弟不惜重金收买杀手,为的便是应付类似今夜的这种场面。如今这虎刀突然侍横找上门来,可说正是他们这些杀手们舍生拼命的时候,他除了打声招呼之外,自然用不着说什么客气话。
鬼斧桑元使的丧门斧,斧宽七寸,柄长三尺,斧头与斧柄为连体纯钢打造,是兵刃中威力,尤猛于刀剑的一种利器。
这种丧门斧,惟一的缺点,便是分量太沉重。
使用这种兵刃,若是没有深厚过人的功力,使用时便很难得心应手,就算你招式纯熟,也绝无法作持久之战。
不过,在鬼斧桑元来说,这种缺点显然并不存在。
燕云七杀手之中,鬼斧桑元算是身材较为瘦小的一个。
但这位鬼斧人虽瘦小,精力却极为充沛。
这跟身躯高大肥胖的巫五爷,正好形成一个强烈的对照。
巫五爷两眼惺松,满脸倦容,说话有气无力,如打哈欠,仿佛只要一闭眼皮,随时都会呼呼睡去。
这位鬼斧桑元,则不论什么时候,看上去都像一头紧悍的豹子。
一把十八斤重的丧门斧,到了他的手里,几乎比一般人挥舞一根木棍还要洒脱自如!
他的斧招,也极怪异。
丧门斧是一种很凶横霸道的武器,由于不虞卷曲断折,它最厉害的地方,是不论敌人使用何种兵刃,均可横劈直砍,迫使敌人无法招架,因而失去还手之力。
可是,这位鬼斧的一把丧门斧,使的竟然全是铁骨扇的招式!
只见他一斧在手,刷的一下洒出去,呼的一声,又圈回来,人随斧势回旋、纵跃、起落,轻翻巧转,或散或打、斧光耀眼生辉,宛如蝶穿花丛,竟比一把铁骨扇运用得还要飘逸,优雅,生动!
虎刀段春虽然一直未将这位杀手同行放在眼里,但对鬼斧桑元这种精绝的斧招,似乎也怀有相当的戒心。
他刀藏肘后,不断闪躲腾掠,一连避过十余斧,均未还手。
巫五爷几乎瞧呆了。
燕云七杀手,名气同样响亮;从未有人作过比较,以判定这七位杀手究竟谁比谁高明。
大家仅知道一件事,若论手段毒辣,心肠之冷酷,当推“双刀”
“双刀”就是血刀袁飞,虎刀段春!
而虎刀段春,除手段毒辣,心肠冷酷之外,在性情方面,更是孤僻强项,难以亲近。
这也正是大家见了这位虎刀,人人打心底生出凛惧之感的原因。
在巫五爷的想象中,他原以为鬼斧桑元纵然能敌得住这位虎刀段春,必也惊险百出,艰巨万分。
如今鬼斧桑元,起手便占尽优势,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
院中人影起落,寒光闪闪,杀气如霜;斧光中已开始闪起刀光。
只是虎刀段春虽已出手,依然守多攻少,处于下风。
巫五爷的一双水泡子眼,骨碌碌地转个不停;脸上的神情,也随着两条兔起骼落的人影而变幻不定。
鬼斧桑元优越的表现,虽使这位巫五爷大感意外,但显然并未为这位巫五爷带来多大的喜悦。
相反的,在这位巫五爷心中,这时反而升起一个不该在这时候升起的念头。
他这时突然想到的一个问题是:鬼斧桑元的这种优势,究竟靠不靠得住?
他在江湖上滚打多年,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都见过。
他知道两名江湖人物交手,影响胜负的原因很多;一开始就占上风的人,并不一定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鬼斧桑元胜了这一仗,他自是求之不得。
万一败了呢?
他自己是块什么料子,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他在七雄中虽然排行第五,但如以武功而论,则可以说是七兄弟里面最差劲的一个。
如果鬼斧桑元不是虎刀段春的敌手,他无疑只有死路一条!
当然,到时候他还可以逃。可是,到了这时候,是不是还选得了?再说,又为什么一定要等到那个时候?
要逃为什么现在不逃?
如果现在马上就逃,他知道一定可以逃得了。
因为目前占上风的仍是鬼斧桑元,虎刀段春自顾不暇,即使想拦阻,也无法分身。
只是,他如果现在马上就逃,时间是否稍嫌早了些?
万一鬼斧桑元真的胜了这一仗又怎么办?
以后他将如何做人?
就在这位巫五爷一颗心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之际,只见交错的刀光斧影之中,突然传出虎刀段春的一声冷笑:“阁下从逸樵老人那里学来的一套梦蝶斧法,该已使完了吧?”
鬼斧桑元像是吃了一惊,收斧倒纵丈许,讶然注目道:你认得出我这套斧法?”
段春冷笑着道:“不仅认得出,而且破得了!”
鬼斧桑元眼珠子一转,带着不信的神气道:“你既然破得了这套斧法,刚才为什么很少还手?”
段春道:“那是因为我想瞧瞧你在这套妙绝天下的斧法上,到底练成了几分火候。”
鬼斧桑元眨了眨眼皮,说道:“你已经瞧过了,你认为我桑某人在这套斧法上,已有几分火候?”
段春道:“接我三刀,谅无问题。”
鬼斧桑元忽然仰天哈哈大笑道:“好,好,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段春冷冷地道:“你明白了什么?”
鬼斧桑元大笑着道:“原来你老弟想卖唬人的膏药,找个场子下台!行行行,光棍一句话,佛前三根香。算我桑某人斧法不够露光,你老弟请便就是了!”
段春冷冷地道:“谢谢兄台的宽宏大量,为了报答盛情,我还想告诉你兄台一句话。”
鬼斧桑元笑着头一点道:“好的,我听着,请说吧!”
段春道:“请你兄台等下最好特别留意我的第四刀。”
鬼斧桑元微微一怔,似乎有点意外道:“老弟真的还想交手?”
虎刀段春没有再回答这个问题。
他接下来的行动,便是最好的回答。
只见他身形微微一晃,手中雁翎刀突如一泓秋水般,对准鬼斧桑元肩头之间平平飘削过去。
这是刀法中常见的一式例卷珠帘。
鬼斧桑元当然不会将这样平淡无奇的一刀放在心上。
丧门斧一抬,斧头由下向上,直叩雁翎刀锋。
虎刀段春似乎不敢以蒲薄的刀锋,去跟纯钢打造的斧头硬接硬拼,他见鬼斧桑元反手猛然挥出丧门斧,刀锋陡地一偏一沉,人往左转,原式不变,雁翎刀降低尺许,改向鬼斧桑元腰腹间横砍过去!
虎刀段春这一招虽然转换得轻巧美妙,但无疑仍在鬼斧桑元意料之中。
梦蝶斧法能名列武林十大绝学之一,便是因为它能炼得精纯,专破刀剑的招式,而成为刀剑一类轻兵刃的克星。
虎刀段春变招虽快,鬼斧桑元的反应也不慢。
雁翎刀刀锋下沉,他的丧门斧也跟着下沉;如果双方不再变招,他的斧头,仍然可以结结实实地敲在雁翎刀的刀锋上!
虎刀段春的雁翎刀,并不是一把宝刀。就算是一把宝刀,也承受不住这沉重的一击。
虎刀段春只有再改攻势。
他向左半转身形,突又向右扳正过来,雁翎刀尖下垂,以毫厘之差,避开斧锋,然后疾地腕一圈,刀尖划起一道光弧,有如一条突然昂首窜起的毒蛇,一刀砍向鬼斧桑元的右臂。
这一招看来虽比先前两招凌厉得多,但化解起来,却极为简单。
鬼斧桑元嘿嘿一笑,身子向后挪三尺许,右臂一抬,一斧挥出,光影之中,刀去斧还,恰好像个斜斜的十字。
这一招如果两下接实,斧柄上会留下一道刀痕,当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虎刀段春的雁翎刀,恐怕就得另换一把了!
这是虎刀段春说过大话之后,动手攻出的第三刀。
下一刀便是第四刀。
他刚才警告鬼斧桑元,要桑元特别留意他的第四刀。特别留意的意思,就是说他第四刀一出手,这一战无疑便可结束。至于如何结束,自是不问可知!
虎刀段春的第四刀,难道真的能将鬼斧桑元一刀斩于刀下?
如今院子里最紧张的人,不是鬼斧桑元,而是巫五爷!
如果虎刀段春夸下海口,声称可在百招之内,将鬼斧桑元摆平,这一点巫五爷也许会相信。
因为在他的想象之中,他本来就认为虎刀段春要比鬼斧桑元高明些。
但是,虎刀段春实在说得太过火了。
不仅鬼斧桑元本人觉得虎刀段春这话狂得离谱,就是巫五爷也认为鬼斧桑元绝不至于如此不济。
大家共同列名燕云七杀手,彼此名气相当,武功亦在伯仲之间,如今竟有人夸称可在第四招上收拾掉另一个人,这种事你相信吗?
就为了虎刀段春这一句话,巫五爷决定留下。
因为这句话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已见过鬼斧桑元的斧法,现在他要留下来再见识见识虎刀段春的刀法。
他要瞧瞧虎刀段春的第四刀,究竟有多厉害!
好奇心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原始欲望之一。原始的欲望,都是强烈的!
强烈得可以使人忘去恐惧。
巫五爷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已将本身的安危搁去一边,他决定不计任何后果,也要瞧瞧虎刀段春的第四刀!
他马上就瞧到了。
虎刀段春紧接在第三刀之后,又攻出了第四刀。
他收回砍向鬼斧桑元右臂的第三刀,刀尖一顺,齐胸平举,然后不疾不徐地一刀对准鬼斧桑元心窝平平刺去!
鬼斧桑元当然认得,这是对方攻出的第四刀。
这位鬼斧心里,本来也相当紧张。
因为虎刀段春的师承不明,刀法也很少有人见过,同时这位虎刀段春一向并不是个欢喜口出大言的人;一个不尚浮夸的人,突然以坚定的语气,说出这种话来,自然不能以等闲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