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风力,她就可以滑翔,像鹰一样。她总是奋力向上,想要到达那云之巅,蓝之上……
但现在,这里,却是她能够到达的,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深秋的风从敞开的窗户里涌进来,虽不寒冷但足够强劲。
小都索性把上身探出窗外,仰起了脸。
薄阴的天空无星无月。
上一次看到星星是什么时间她已经记不得了。
风扭着她的头发变成杂乱一团,吹着她的眼睛变成模糊一片。
帮我看一看,那旷野里的夜空是不是更蓝,山顶上的星星是不是更亮,彩虹的尽头是不是真的连着天堂……
13存在
冬夜的雨下得不急不缓,沙沙地敲打在窗户上,如同喋喋絮语,让人莫名地烦躁。
小都裹着毯子,蜷缩在沙发里。手中的可可茶是这间屋子里唯一可以让她握住的有热度的东西。
这个城市的冬天不是游客们想象中的,犹如雨中撑着油纸伞的少女般温婉,带着沁人心脾的幽凉。这里的冬天同样可以阴冷入骨。
空调和电热毯是小都在冬季赖以存活的法宝,可现在,她的家却停电了。
物业大叔说是全楼的总闸坏了,正在抢修,恐怕要等到明天。
小都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她要过一个冰冷的圣诞夜了。
这让她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
面前茶几上的蜡烛跳动着淡紫色的火苗,把那原就微弱的热度染得更加清冷。
当初蜡烛拿在手里,觉得味道很好闻,买来放在床头,也没真的想让它帮助睡眠,就是喜欢看它被灯光映得莹莹的样子。
现在拿来救急,本有些舍不得,但没想到,那燃出的味道居然浓得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不知何处而来的微风催动着火苗,一跳一跳地抖动着。光亮照进黑暗之中,犹如把手伸向热水,探进去,又缩回来,再探进去,最终在蜡烛上汇成了一团颤抖的光的云彩,蔓延开来,变成了一片朦胧的灰雾。
往日里熟悉的物品都露出了陌生的模样,悄无声息地站立在那里,而它们身后,黑影活像一头头变形的怪兽,扭动着,挣扎着,在墙上爬得很高,把它们衬托得更加狰狞可怕。
她本来会有个热闹的圣诞夜的,怎么变成了这样?
从那次告别之后,小都没有再见到钟屹,也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
她又上过他的网站,但没有任何的更新。
有些担心。
可转念一想,他人在旅途,可能来不及更新。如果是接的邀约,那么,即使有照片他也无权放在自己的网站上。
她也曾经试探性地问过陈威,有没有考虑和钟屹长期合作?
陈威摇摇他那随时运转商业模式的脑袋:钟屹不接受长期合同,而且我们是月刊,他保证不了时间。只能是重要性足够时,再和他谈。
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如常的忙碌,如常的热闹,如常的新奇不断。
期刊的项目稳定之后,就已转手他人。她又接了几个策划案子,有广告,有庆典,有展会。
但小都却觉得这些和她越来越没有关系了。
形形色色的人物穿梭身边,在她眼里,就如同舞台上的悲喜,喧嚣而虚幻。
她甚至怀疑,人人一副急匆匆的模样,真是为了所谓价值的实现,还是只不过为了舒慰自己,找到一份存在感。
为什么有的人,即使不出现,却也有着再真实不过的存在呢?
接听沈一白的电话成了小都最开心,也是最重要的部分。
看似春风得意,但小都明白,他那事无巨细,漫无边际的唠唠叨叨背后是怎样的压力。
可他不想讲,小都便也不问。
沈一白也是这样。
这是他们的默契。
所以,她就开着免提,任着他碎碎念。
哪里的蛋挞最好,哪里的虾面最鲜,哪个pub的dj最酷,哪个酒吧的姑娘最炫……
听着他的声音,就好像又看到了他那张表情丰富到有些夸张,却生动、快乐的脸。
有时,她会笑着流出了眼泪,而自己却浑然不知。
小都更加痴迷在可可里,越喝越多,越喝越浓。
看着急速瘦身的小都和她的可可袋子,陈威掐着自己已经显形的“救生圈”悄悄问她,要达到效果,一天要喝多少?
小都的忠告是;一个月的工资分四次发,多看几次工资支出就行了。
陈威瞥了她一眼:我心痛的时候,吃得更多。要把失去的补在自己身上!
今天早上,小都在陈威的办公室里和他讨论一家地产公司联谊年会的策划,陈威一位哥儿们的电话插了进来。
小都想要回避,但陈威阻止了她。
小都踱到窗前,挑着百叶帘,看向窗外。
不过,对于陈威那极具穿透力的高分贝,这,只是个姿态而已。
“不可能!那臭小子怎么舍得这么快就回来?……见过几次?他不是又把自己整残了吧?……嗯,神不守舍没关系,是整个的就好……我怎么知道?他没给我打电话……这我没办法,和你说过,他不接你那种单子开业典礼?!你怎么不让他拍百岁照?那倒有点可能……你要不死心就等呗……”
云,漫了上来,本就昏沉的天空更是阴暗欲雨了。
百叶帘的合金叶片嵌进了小都的手指里,留下两道深深的,泛着青白的痕。
“今天晚上,要不要我去接你?省得喝了酒,开不回去。”陈威也走了过来,拔着窗帘向外瞄了瞄。
“这几天太累,不想去了。你们好好儿玩吧。”小都悄悄握拳又放开,回血的手指微微发麻。
“等?”扭身看看放在桌上的电话,陈威摇摇头,“等他,还不如等这场雨的把握大。说不定,会变成雪呢。”
蜡烛的光晕随着灰雾上升,在天花板上圈出了一个淡黄色的影子。
像是可以反噬光芒的咀嚼着的嘴。
屋子里静得出奇,只有卧室里那只两只耳朵的闹钟嘀嘀哒哒,不紧不慢地磨着牙。
对面喜欢开着门通宵搓麻将的老伯曾经让她不胜其烦,可现在,她却那么想听到那些伴着哗哗声的吵闹;楼上的小夫妻一向安静,唯一的噪音就是夜半洗澡的水声,可今天,怕是洗不成了;楼下住的是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男孩,隔三差五就叫朋友来玩,不过,再闹也是楼下,对她影响不大。可今天,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该是出去狂欢了吧?
整幢楼里似乎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她就像艘搁浅的船,一筹莫展地停在时空的沙滩上。
房间里空荡荡的,似乎连空气都没有了,在这片孤寂里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空虚。
可房间又好像挤得满满的,沉沉的黑暗让恐像气球般膨胀再膨胀,大得已经出奇,她只能喘气,却不能呼吸。
她的手是冰冷的,她的身体也是冰冷的。所有感官的热度都在冷却,连血液也像冻僵了一般,带着冰凌,在血管里越流越慢。
她感觉仿佛是看着自己慢慢变成了的尸体,被安放在这个用寂静铸成的棺木里。
要做点什么。
放纵也好,疯狂也罢,总之在意识也安眠之前,她必须做点什么。
小都从沙发上挣扎起来,冲进卧室。
黑暗里,她也不知道自己都抓到些什么。只是凭着手感,凭着记忆,把她认为需要的东西都塞进了提包里。
14回来
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冰冷的雨水里,小都仍是茫然。
去哪里?
她看看表,只能去火车站了。
就是最早的那一班车,不管它去哪里。
小都低头疾步,直直撞上了挡在面前的黑影。
“你要去哪里?”
小都被撞得发蒙,抬头看过去。
莫非真的要被冻死了?
可那个小女孩看到的是烤鹅,圣诞树和外婆,她怎么会看到了他?
这次要拍的几套片子难度不大,路也很顺,计划是一口气串下来。如果不出意外,应该还有时间进到山里,看看那个传说中可以冻住彩虹的冰瀑。但钟屹发现自己就像是个练习球,被打出去的速度越大,拉他回返的力道也就越狠。
除了春节,其它被人们追捧的日子在他的脑海里都是不存在的概念。但今天,即使是他最讨厌的下着随时可能变成冻雨的夜晚,他还是拼了命地往回赶。
车子进了城市,就习惯性地拐了弯儿,和前几次一样。尽管知道这次可能还是不会见到她,也和那前几次一样,但他还是把车停在了那个已经熟悉的位置,然后看向那扇已经熟悉的窗口。
窗子里透出了微弱的光亮。
没想到她竟然在家里。
下了车,点上烟,钟屹又望向了那个窗口。
淋点雨对他是家常便饭,在雨里吸烟他也是手到擒来。近乎偏执的,他就是不能容忍车里有一股烟灰缸的味道。就像这些越是舒适的城市越不能容忍停电一样。
在这样的夜晚,她守在家里,是生病了,还是被困住了?一个人,还是……
不管是哪种可能,他的心都在抽抽地疼。
光亮倏然消失了。
等钟屹回过神来,他手里的烟也被夹着冰晶的雨淋熄了。
睡吧,但愿你梦到自己坐在春日的暖阳里,手里是你的可可茶,身边是盛开的野蔷薇和铃兰花。
将烟蒂塞进空矿泉水瓶,扔到垃圾箱里,钟屹准备返身上车。
就在最后的一回头,他看到小都站在了雨里。
她拎了个小提包,像是要出门的样子。但她既没有带伞,也没有叫出租车。
她只是梦游般地走着,白色的长大衣让她看上去就像个在夜里寻路的孤魂。
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飘逸,雨却把她的背影淋得更孤单。
不假思索地,钟屹大步抢了过去。
“出什么事了?你这是要去哪儿?”钟屹挡在她的面前。
他的脸在昏暗里慢慢清晰,小都又看到了他眼里的焦急,担心和痛惜。
他明显地消瘦了,头发也长了,闪着湿漉漉的光,鬓颊和下巴泛着青色,这使他看起来憔悴而落魄。
她不知道他赶了多少路,开了多久车才来到这里。
莫非他这几次回来总要过来?难道今天,他已经在雨里等了很久?
小都想扳开他抓在自己胳膊的手,他捏得她好疼。
就在两手接触的瞬间,她感到钟屹明显地一颤。
钟屹捉起她冰一般冷的双手夹在两掌之间,随后分开,把它们按在了自己的下颌边上。
他想尽快让她的手回暖。
他的脸摩挲在手心里,硬硬的,扎扎的,真实而温暖。
他的血管也搏动在手心里,澎湃而有力。
他回来了,行囊里带回了她曾经不敢奢求,不敢触摸的希望。
管他将来是什么样子,管他会不会再次消失,至少此刻,他站就在这里,她不想再错过,不想再只能看着他的背影。
这个决定好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小都觉得自己就快站不住了。
“带我走吧,去哪儿都可以。求你,别再留下我一个人。”
钟屹急急扶住扑跌进怀里的小都。
身前的人抖着,散发着森森的凉意。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话,一时还来不及辨别她的决定在他心里激起的是震撼、欣喜还是惊疑。
他看向她仰起的脸,是平静而坚决。
她那波光粼粼的眼睛里,是坦白而直接。
似乎什么都不用再讲。
车子进山的时候,冻雨就真的变成了雪。
钟屹开得格外小心,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睡眼惺忪的农家乐山庄老板被眼前两个“联”在一起的人吓了一跳。
好在他认得钟屹,现在又是几乎没有客人的淡季。
他只是好奇,这个总是独来独往的怪人怎么会带着个女人?
离开城市几百公里竟会有这样的景致!
雪,将天与地连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群山环绕中的山庄在其余三季应该是美景如画,但在冬天却显得单调,萧索而寂寥。
可小都却觉得,这里,就是她的乐土,她的天堂。
“哪位?”陈威明显的宿醉未醒。
“是我,对不起吵醒你了。我要休假。”小都举着电话,站在信号稍好的门口走廊上。
“怎么,病了?我去看看你?”陈威的声音清晰起来。
“不是,我要休10天年假,元旦以后回去。”小都的声音里带着山风的清新。
“搞什么搞?!”陈威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那个年会就要开了!”
“我回去再做也不耽误。这个假我必须要休!”小都的声音却是稳得不容分说,“你不同意也没用,我辞职。”
“你敢威胁我?!”这下,陈威是彻底醒了,但暴怒并没有侵占他的思维,“这信号怎么这么不好……”
“你少来!你听见我说什么了。10天,一天不能少。”小都清楚他的招数。
“你现在在哪儿?”陈威气馁了。
“天堂。”小都把散落的头发拢向脑后,抬起头,叹了口气。
远处白雪覆盖的浅黛山峦宛如一幅水墨画。
“等等……你,是不是和钟屹在一起?”陈威的声音沉了下来。
小都一愣。
但她的沉默就是承认。
“臭小子!告诉他了别招惹你!你……你让他接电话!”陈威的火气又上来了。
“不用了。是我招惹他的。挂断电话后,我也会关机。你就别白费力气了。对不起。”小都的心里涌起一股歉意。
老好陈威,其实他什么都看在了眼里。
原来他一直在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在无意中让她听到那个电话后,又故意说那些抱怨的话。
他是他们两个的朋友,太了解他们的朋友。
“喂喂,你们将来还有时间嘛,这几天真的很关键啊!”陈威说得心虚,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我们只有现在。我说到的一定都做到。元旦以后见。”小都挂断电话,随即关机。
小都摇摇头。
她几乎可以想象陈威在暴怒里高高举起手机,狠狠摔进身前被子上最厚的地方。
小都转过身,钟屹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门口,静静地看着她。
将来太远,他们能抓住的只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