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的方式,一点一点打磨,硬是制造出两台合用的部件。
但很可惜,这种方法在机械化大生产的时代可以说是一种倒退。
经过长期的实践和经验积累,并且有一定天赋的情况下,人的肉眼与手感,是可以觉察出一个微米程度的细小变化,从而依靠手工打磨,做到航天级别的精度。就如同世界名车劳斯莱斯,就号称从汽车轮箍到发动机,全都用手工打制。
但这样的后果,就是产量极低,而且如果品质管理上再把关不严的话,同样一种零件,可能最后的加工尺寸会出现很大偏差。
这家工厂就是最后一种情况。
因此当厂方听到说现在有一种特种涂层刀具,有可能对厂里的合金部件进行加工,他们立即就做了安排,组织了最好的师傅前来主刀。
首先测试的就是奥斯汀斯的特种涂层刀具。技术人员安装了精密的测量仪器,老师傅将刀具安装完成并经过细心检查以后,强压着心头的忐忑,在厂里几位主要领导及派来的技术人员旁观下,毅然启动了机床。
刀架缓慢推动,接近加工件。
嗞!
与之前其他国产刀具一接触加工件就发出刺耳的尖锐声响不同,也比进口刀具发出的刺耳声音低许多,这次的声音已经基本接近正常的加工切削所发出的声音。一溜溜加工金属屑飞出来,加工件开始坦露出表面剥离以后光洁闪亮的银光。
声音很悦耳!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所有旁观的人,心头都开始怦怦跳动,但大家还是强压着激动的心情,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敢肯定这次的加工能够成功。
不过他们的脸上,已经露出了喜色。
老师傅气势很沉稳,手丝毫不颤,控制着巨大的加工机床如臂使指,轻盈地在体形硕大的加工件上忽前忽后,操作手法行云流水。旁观者就如同在观看着一出优美的艺术表演,看得人心神沉醉。
加工件一点点剥离掉需要清除的部分,已加工完成的部分越来越多。
旁观的厂领导脸上,已经浮现出如醉酒般的酡红,一群大男人又不敢出声干扰操作,相互之间挤眉弄眼,喜不自胜。
堪堪加工到差一点就三分之一的位置,一阵刺耳的声音忽然又响起来。
“不好!赶快停车!”
所有厂方的人神经都一下子紧绷起来,赶快让老师傅停车。但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嘣”地一声脆响,老师傅身子忽然一震,然后他一把按下停车键,半侧转身,口里喷出一口血:“崩刀!”
崩刀!
不用他说,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前胸一片迅速扩大的血渍。人们惊慌地奔过去,大声喊着早已就位的厂医:“快给他止血!看看伤口在哪里,有没有穿透!”
厂医迅速飞冲过来,一把推开这些人,立即撕开老师傅的上衣,露出胸膛部分。右胸一个细小的孔洞,正在汩汩向外冒血。
他熟练地背到后面,见同样有一个孔洞,顿时松了口气:“穿出去了,没有留在体内!”他立即进行止血处理,通过纱布强行摁在前后两个孔洞上,将血止住。同时为了预防气胸,他还准备了呼吸导管,一旦老师傅出现气胸,就立即切开气管,通过呼吸导管向肺部供氧。
“汽车!快把汽车开过来!”
他大声喊叫,一辆吉普车飞快地驶来,停在厂房外面。一群人抬脚的抬脚,抱手的抱手,医生紧紧抱住老师傅上半身,不让他躺倒造成血液回流。众人一路小跑护送着他们上了车,然后医生就这样将老师傅半搂在胸前,吩咐司机最快、但最稳的开到医院。
吉普车开走了,在场的所有人看着地上殷红的一摊血迹,脸色都变得异常阴沉。
这次实际测试前面还好好的,但忽然就发生了崩刀。幸好是命中了老师傅的右胸,要是偏左一点,或是偏上一点,那就不是重伤,而是要死人了!
材料所和厂里的技术人员都围在工件旁边,根据崩刀的位置和加工件的情况,分析为什么会崩刀。
“切入太深!这不是整体刀头,而是涂层刀头,吃不住这股冲击力!”一个技术人员冷静地分析。
“你说什么话!这东西这么硬,我们用最硬的刀,也只能进行大致的修形加工。如果吃刀不深,怎么一次到位加工完成!”旁边厂里的技术人员眼睛还红红的,听到他这种类似于将过错怪到刚才受伤老师傅身上的言论,激烈地说道。
“这工件难加工,我比你清楚,这就是我们研发的配方!”技术员依然很冷静,“我也不是要责怪什么。我也同样为刚才那位老师傅感到难过,他是我见过,加工手法最纯熟、手艺最高超的老师傅。但科学就是科学,来不得一点蛮干!说了要用多深的进刀深度,就要用多深的进刀深度,违背科学必然要受到科学的惩罚!”
“妈的你还说风凉话!你信不信我揍你!”厂里的技术员愤怒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情绪激动之下,将他的扣子都扯掉了两颗。
“我只是陈述事实!”材料所技术员一点也不回避他的眼神,瞳孔中一片清明,“从前期加工来看,这种刀具是可以对这种合金材料进行加工的。但再好的刀具,也有它的极限。这种刀具所使用的涂层,就决定了它不应该有太多的进刀深度。所以我们要么采用多次加工的方式,一点点切削掉工件外表层,多次加工成型。要么加工到四分之一左右,就必须停车换刀!”
“小方!放开他!”
厂里的几位领导脸色阴沉,喝止住厂里的那名技术员:“先停止测试,找出问题再说!现在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
测试被迫中止。
经过五天不眠不休的紧张计算,当初加工时的所有数据都已计算出来,也证明了材料所的说法。
要进一步论证这种刀具的可靠性,就要进行第二次、或是更多次的实际试用。
同样的刀具还只剩下一把,这就表示这次测试必须成功。
但首先要找到一位敢于操作机床的优秀机加工。
“就我上吧!我跟老林搭档了几十年,我的手艺不比他差,他都敢上,我有什么不敢的。这机床,终归是有人要去操作的,年轻人不顶事,遇到事就会手忙脚乱。我老了,多活几年少活几年没关系。了不起就把这一百六十来斤撂在机床边了!遗嘱我已经写好,交给我家娘们儿了,你们不用为我担心!”前天受伤老师傅的搭档冯师傅找到厂领导,语气平淡地说道。
“老冯!”
厂领导万分不愿意让他上,可就像老冯说的一样,终归要有人去操作机床。他不上,也要有其他人上。
经过痛苦的抉择,厂里最后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
但为了保证不再酿成悲剧,厂里紧急为机床操作位安装了防护钢板。上次厂里就准备安装防护钢板,但这是手动机床而并非数控机床,装了钢板以后,会对操作人员的动作造成很大干扰。因此上次在林师傅的强烈要求下,厂里就没装。可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这种惨剧再次发生,厂里没有征求冯师傅的意见,就提前在操作位上装上了防护板,并再三叮嘱冯师傅:“老冯,你警醒点,发觉不对立即躲到钢板后面,别硬撑!”
“我知道,你当我傻啊,这么想死?”老冯嗤之以鼻,轻轻松松就站到了机床边,动作自然舒缓,一如平常,还抱怨了一句钢板挡住了他的视线,操作起来感觉很不顺畅。他的爱人不敢承受现场紧张的气氛,等在家里,他的两个儿子再三要求,被安排在安全的地方远远看着他们的父亲。大冷的天,两个大小伙子紧张得额头全是汗,老父亲还没开启动机床,他们就已经湿透了衣裳。
这次试刀虽然过程很紧张,但却异常顺利。
整个试刀过程一次完成,在技术人员反复计算的论证下,冯师傅没有逞能,采用的是浅进刀方式,一次完成整个走刀过程。证明了这种刀具的确可以对这种合金材料进行加工。虽然只能一层层剥离的方法,工序要麻烦很多,但却解决此前完全无法对这种材料进行加工的重大技术难题。
停车的那一刻,一声高亢激昂的音乐在厂区响起来。
这就如同一个信号,转瞬之间,整个厂里忽然传来阵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场内场外的数千名干部职工全都沸腾起来,跳着脚大声欢呼。
欢呼声从厂区一直传到家属宿舍区,又从家属宿舍区传回来,交相叠加,让这欢庆胜利的喜悦直冲云霄!
从今天起,他们终于结束了几年来困扰他们的大问题,从手工作坊,重新又迈入了机械作业的技术层面!从今天起,他们终于可以源源不断,向用户优质、高效地提供性能可靠的核心部件,从而实现国防领域的重大飞跃。
看到静静躺在工台上,银光铮亮的加工件,想起此刻正在医院病床上还不能动弹的老伙计,冯师傅老泪纵横。
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