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穆候府迎回了克兄的大小姐。
太子妃生了个女孩,薨了。
太子要娶一个继妃。
这些天晚上,太子没去任何一个美人的屋里,就宿在自己寝宫。
可是太子一整宿一整宿地睡不好,拖着我也不敢睡。
有一天晚上,大半夜的,太子突然惊醒了。
醒来的他,叫我过去陪他说话。
他好久没找我说话了啊。
可是这一次,他也就翻来覆去地对我说一句话。
就一句。
“陈缺,我要娶她了呢。”
我心酸得想落泪。
————
可最后,太子还是没娶成。
而穆候家的大小姐,被皇上指婚,指给了越将军家的公子。
大家都说,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是啊,他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那太子怎么办呢?
谁来与他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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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失眠越来越严重了。
以前只是睡得浅,这回是睡都睡不着了。
可是他还在苦撑着。
到了越公子和穆小姐成婚的那一晚,太子去了。
从婚礼归来的他喝得烂醉。
我怕他说胡话走漏了秘密,全程都跟着。
好在太子的酒品很好,安安静静的任由我们折腾,什么话都不说。
太子终于得了一次好眠。
也不知道是二更天还是三更天的时候,太子醒了。
“陈缺。”
太子叫我。
靠在床边昏昏欲睡的我抖了个激灵,连滚带爬地摸过去,扶太子坐起来。
“水。”
太子一声令下,水啊醒酒汤啊安神汤啊各种事物被宫女们端着络绎而入。
可太子就是太子。
他说要水,就真的只喝水。
喝完了水,太子往床头一靠,靠在我事先给他垫起来的软枕上,说:“你们都退下,孤要和陈缺说一会话。”
大家伙早已习以为常,自觉地滚蛋了。
留我一个人跪在太子床边。
太子沉默了好久,才开口:“陈缺,她嫁人了。”
我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你说……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
太子说完,自嘲地一笑:“我这是什么问法……洞房花烛夜……还能做什么?”
太子不再说话,寝宫内又陷入静默。
我低头跪太久了,这回忍不住,抬头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一脸平静地看着窗外。
过了好长一阵子,太子这才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陈缺,我这儿缺的那一块,再也找不回来了。”
如果我能说话,我一定会说一万句暖心的话给太子殿下听。
可该死的我就是个哑巴!
我只能不住地磕头,求太子殿下不要伤心。
“你磕头做什么,你又没有做错事。”太子说话都带上了鼻音,“做错的人是我啊……要是我当初,当初……”
太子说不下去,泣不成声。
偌大个寝宫,只听见太子哽咽的声音。
还有我磕头的声音。
这是我头一次,恨夜太漫长。
————
越公子和穆小姐成了亲,听说他两个感情可好,穆小姐过门才一年,就给越公子生了个儿子。
而太子殿下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皇上给他定下的太子继妃还小,得等人家及笄了才能娶进来。
太子这回有借口不和美人们亲近了。
嫡长子还没出生,他不能乱搞生个庶长子出来。
可看到太子晚上总是一个人睡,我还是忍不住替他感到寂寞。
虽然我缺了要紧的那一块,但是男人嘛……总是会有些冲动有些需要的对不对?
真是难为太子忍到了太子继妃嫁过来。
新的太子妃是穆小姐的表妹,说起来两个人长得还有点儿像。
这回太子该收心了罢?
我暗想。
但是……太子还是和之前一样,把太子妃当成了客人来相处。
我……在心里表示服气。
不过这位太子妃前太子妃不一样。
死去的太子妃性格温柔,而新嫁的太子妃性格……唔,直爽?
在太子妃的治理下,整个东宫井井有条。
只不过气氛有些严肃罢了。
日子井然有序地过。
太子妃嫁过来半年,有孕了。
皇后娘娘盯得紧,见到太子妃有孕,就催着太子去宠幸她早些年塞到东宫里头的良媛们。
皇后娘娘还放了话——太子要是不喜欢她们,她就再送个十几二十个美人过来,反正东宫大,不愁没地方住人。
……皇家人的亲情我真的看不懂啊!
在皇后娘娘的威逼利诱下,太子不得不重操旧业,排号睡觉。
吴奉仪,再次得宠。
————
太子妃有孕三个月的时候,出大事了。
奉命北上抵抗匈奴人的越公子,殉国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太子手上的茶碗没抓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你可诓孤!”
太子目眦欲裂,瞪着跪在地上那人。
那人深深伏地,诚道:“太子殿下!小人万不敢欺您!越将军被匈奴人杀了,身首异处!头颅还挂在遥城城门之上啊!”
我看着太子的身子摇摇欲坠,斗胆上去扶了一把。
谁知太子只将我一把推开,利落站起来,就往屋外走去。
我等奴仆见状,吓得赶紧跟上。
太子进了寝宫,命人为他更了微服,一转头,点了我的名:“陈缺,你随孤出宫。其他人不许跟来!”
我心中一喜,继而一哀。
喜的是我被关在这四方的笼子里二十余载,终于得出宫了。
哀的是……太子痛失好友,太子喜欢的穆小姐,失去了丈夫。
我一直不愿意随人称她为越夫人。
我只希望她一直是那个未嫁的穆小姐。
————
这次太子微服出巡,特许我陪他坐马车。
一路上,太子一言不发,静静地坐着。
我只敢坐一小半个屁股,提心挑担地等太子发话。
马车不知道行了多久。
行到登门路口时,太子下了车。
我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太子身后,跟着他走到了一座府邸门口。
看到太子止步,我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
一副牌匾落入眼帘——
威武将军府。
我心中一动。
太子这是要……来探望穆小姐?
可是太子就在门口吹了好久的风,久到我都忍不住上前,对着他比了一通手势,问他要不要去敲个门。
太子最后只摇了摇头。
我一脸悲伤地看着太子,心问他——
您明明就到了门口,您为什么不进去见她?
太子并没有与我有心灵感应,。
他听不到我心里的话。
在威武将军府门口战了好半天,太子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太子靠在椅靠上,闭目养神。
在我以为太子睡着了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了一句——
“陈缺,我好恨……我恨我自己,当初没有拦住越奕祺。”
马车再摇晃,我还是跪下了。
太子殿下,这本不是您的错,您何苦要自责呢?
————
越将军殉国的事,没有瞒住穆小姐。
她早产了。
太子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他拼死拼活地往外赶,却还是不能在宫门下匙前赶到宫外。
太子这举动,惊动到了皇上。
皇上派了身边的郭公公来陪着他。
我知道的,说是陪,实际上是监视。
太子无所谓郭公公的监视。
他出不了宫,也不想回东宫。
太子命身边人都滚蛋,然后带着我上了宫墙。
黑灯瞎火的宫墙上,只有背手而立的太子,提着灯笼的我,还有跟个鬼似的郭公公。
就着灯笼中微弱的灯光,我看到太子望北站着,远眺宫城之下,灯火阑珊的宅邸。
那边……大概是穆小姐所在的地方吧?
我暗中揣测着。
那时候已经入秋了,夜里风寒,吹得我直哆嗦。
可太子就站得像根旗杆似的,身上的袍子早被风吹得哗啦啦乱响了,整个人还是纹风不动。
一整晚,太子都没说话。
郭公公也没说话。
我是个哑巴,我说不出话来。
我们仨就这样站着,直到天边出现了一抹白。
“太子,该去上朝了。”
郭公公终于打破了沉寂。
太子深深地看着北方的那一处,答:“孤知道了。”
————
穆小姐后来又生了一整个白天,最后才在晚上生下了越家三少爷。
得知母子平安,太子紧抿了一整天的嘴角,才有缓和的形迹。
后来的一个月里,我随太子微服了很多次。
可每次都是一样的路线,一样的下场。
是的,我们只会去威武将军府。
是的,太子也只会在人家家门口傻站半天,不敲门不进去,最后走掉。
心疼了太子这么多年,我的心都有些麻木了。
我多么希望太子也能跟我一样,有一颗麻木的心。
这样子,就不会感觉到痛了吧?
————
穆小姐去了漠北。
其实在她离京的时候,太子是站在城门口送过她的。
不知道她看到我们没有。
回宫的路上,太子突然问了我一句:“陈缺,如果她此去,证明了越奕祺真的遭遇不测……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再争取一次?”
我一听,傻了。
太子根本不管我回答没回答,自己又自嘲地一笑,说:“可是,依她的性格,应该是会不愿意的吧?除非……除非……”
可太子除非了大半天,也没除非出个下文来。
最后,也只化作了一声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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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公子没死。
越公子居然没死!
我心里真的是将老天爷骂了一一千遍一万遍,然后才敢抬头看太子。
太子似心中巨石落下,轻轻地说了一句:“他还活着啊。挺好的。”
跟了太子这么多年,我知道他这话只说了一半。
越公子还活着,穆小姐下半生还有依靠,挺好的。
可是我这心里,怎么就觉得一点都不好呢。
他们是可以天长地久白头到老了,太子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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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公子回京述职,整个人赶得就跟饿鬼投胎似的。
我陪着太子问了好多人,最后才在宫门口截下他。
见了面,太子只问了一句话——
“她还好吗?”
越公子点点头,答:“她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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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太子妃生产,诞下了一个男婴。
龙心大悦,取名为念。
又过了半年,穆小姐亦生产,诞下一名女婴。
我也不知道太子妃是有心还是无意,她总是会叫穆小姐带着越四小姐到太子府去一块儿说话。
哦,对了,小皇孙出世后,皇上就让太子到宫外建府去了。
小皇孙和越四小姐好像不太对盘,老是爱打架。
为这事,小皇孙还找太子哭诉了好几回,可每次都会被太子呵斥——
“打不过人家便罢,还老爱找我哭,丢人!”
太子殿下您不用那么认真啊!
不就两个小孩子打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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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孙和越四小姐的战争持续了很久,最后还殃及池鱼,泼了穆小姐一身的茶水。
下人们给穆小姐更衣的时候,我正巧被拉了壮丁。
一进去,就看到穆小姐右手胳膊上,有一粒红红的朱砂痣,特别醒目。
刀光石火之间,我的思路猛地通了!
吴奉仪的右手胳膊上,可不也有一粒朱砂痣!
还是某次她侍寝的时候,我不小心瞧见的!
想到这儿,我麻木了很久的心,又刺刺地,痛了一下。
————
再后来呢,皇上驾崩了。
皇上驾崩的当夜,偌大个乾清宫,只留了太子、郭公公、还有我三个人伴驾。
太子就跪在先皇窗前,听皇上说遗嘱。
那时候已经病入膏肓的皇上,很艰难地说了一句话:“谨儿,你可怨朕?”
太子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而是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以后,不管念儿喜欢谁,我都会遂了他的心愿。”
“你……不要怨朕。”
“父皇,儿臣心里明白的。虽然二叔被贬为庶民,但是三叔四叔一直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俩的实力也不容小觑……我只要一步走错,之后便是步步都错。我能做的,也就只有坐稳这江山,不让念儿再赴我后尘。”
“唉……”皇上合上了双眼,“你还是在怨朕。”
说完这句话,皇上就去了。
大家都哭得跟死了亲爹似的。
可是真正死了亲爹的太子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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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要当皇上了。
登基前夜,太子没有睡。
他面对着龙袍,在冰冷的大理石地上枯坐了一夜。
天要亮了,他不能再拖了。
我不得不上前去,跪下求太子起身更衣。
太子回头看了我一眼,唤到:“陈缺。”
我知道太子这是要和我说心里话了。
我磕了个响头,然后匍匐上前,跪在太子身侧。
指着面前的龙袍,太子对我说:“我这才真是一步走错,步步都错。”
我深深地磕了个头。
太子轻轻一笑,语气之中满是怅然——
“待我停下步伐,回头看时,我和她,已经离得这么远了。”
“这么远……这么远……”太子呢喃着,落寞地垂下手,“远到,我都看不见她了。”
————
太子登基了,成了皇上。
他是个明君。
在他的治理下,大周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大家都赞美他,大家都拥戴他。
整个江山都是他的,他看上去什么都不缺。
他是整个大周朝,最应该感到幸福的人。
可是我知道,他常常会在午夜梦回时时候,轻轻地唤一个人的名字。
唤得那么轻,像是怕稍稍一用力,就把这个名字给吹破了。
这个皇上,他做了三十六年。
我也在他身边,接着伺候了三十六年。
在他将要仙去的那个夜晚,他将我叫到床前。
“陈缺,你再为我保守一个秘密,好吗?”
他对我说。
我跪在地上,老泪纵横。
“你知道吗,陈缺?”(ww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