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八月,萧泓几乎都是在卢鹞子状似无意地对周曼云的赞美声度过的。虽在几次之后,萧泓就发现有些不对,但一则卢鹞子是世代跟着父亲的老人,二则那些话语听着还算顺耳,也就故作不知地随他去了。
“世上人听得念经声多了,也就自然也跟着道几句阿弥陀佛,再久了也就只当了自己是真信徒。”八月二十九的桃huā渡口,穿着一身灰色男童衣裳的周曼云挨着同样打扮的红梅身边,皱着小鼻子由衷点评。
“小姐!可不敢胡说!”红梅的小手立刻掩在了周曼云的嘴上,再接着将她扯着,一齐伏身对着从芳溪上过去的佛船顶礼相拜。
在她们的四周,是同样极尽虔诚的霍城百姓。
由江而上的九艘佛船,论起本身也不过是小周府顺意船行的船队,只是受了信州广善寺所托,将寺中几个月前圆寂的了凡大师的九粒舍利子运向到肃州的开元寺。
佛船的卖相极足,鎏金嵌铜,从远处看着就金光闪闪。这会儿,经过桃huā渡,知晓有善信在渡口摆香案相礼,并不打算在霍城停留的佛船上现出了一排高僧同船一样宝相庄严,盘膝而坐,同念经文为百姓祈福。
僧人们身侧放的九环禅杖,几个小沙弥合力才能打起的七宝幌,份量十足。
这一次广善寺送舍利往开元寺,如此声势浩大也与圆寂高僧了凡的秘闻有关。据传说这位大师的俗家身份,本是武宗朝辛未年的状元宋哲,原本就出生肃州大族宋家,而立之年堪破生死,假死避到了信州,修习佛法功德圆满,身后结成了十八颗翠如碧玉的罕见舍利。
而北边肃州开元寺据说是在了凡大师圆寂之时,有高僧心有所感托人南下到广善寺泣迎大师分灵归乡。广善寺欣然允之,才有了佛船北上的盛事。
江南多豪富,爱礼佛崇僧,也更爱才子风流倜傥。似是而非的故事听着,立即就有人争抢着要襄助广善寺送舍利子北上,不仅如此,还有宝山的善信捐了大量铜货,要跟着沿江而上为开元寺铸着铜钟。
虽然为走铜货而造出的故事还多半是曼云参与编的,但此时送着宝光闪闪的佛船离去,她心中还是不免唏嘘。
如果没有阿爷的首肯与支持,利用宋哲身份的故事张扬不开,但按周显的说法,他是按着宋哲的遗愿,给亲朋故旧和世人一个交代。在临死之时已然超脱的了凡大师也不会介意归乡一游。
还有要走这批货的萧家。抢在幽燕归瀚之前,把未来会受到严格管制的铜货收归北上,如果不是萧家中有未卜先知者,就是拥有着比他人更迅速敏捷的消息通道。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很可怕。
也正因此,周曼云不免同样的世侩功利了一把。她是不想再跟萧泓再有半点牵扯,对未来的皇族萧家也无兴趣,但若是霍城周家能就象这样与萧家保持着都不挑明的合作关系,她自认对周家还是有好处的。
这一点,也与阿爷周显不谋而合。周显交待着她离萧泓远些,但也并没禁着顺意与升平的合作。
天下间熙熙为利来,攘攘为利往。彼此不远不近,相互防备也相互合作,都能挣到自己想要的才是正途。那些以为家国天下都是由男女情事左右推动的说法,谁信?
只是曼云还是有些遗憾,这一次她还想着一箭双雕将还在广善寺的小悟缘趁机回收到周家,可不想广善寺的主持刚收了银子同意合作,贤秀就潇洒地带着徒弟去游去了,不知所踪。
“生铜,僧铜!六姑娘能出这主意也算绝了,咱不但不用赔钱打点沿路官员,路上还能收信徒的供奉呢!”沿江北上的一艘佛船的甲板上,卢鹞子继续日行一善地在萧泓的耳边念着周曼云的好处。
“待这趟船返程霍城,我将你送她?”面上终于重带上层阳光麦色的萧泓,很是认真地问道。
卢鹞子一时语塞,嘟囔着一串“人想要的哪会是咱这种半老头子……”讪讪走开。
“人家也不需要我!”紧了紧手上的帆绳,突觉心中有些憋闷的少年蹂身勾上了一根桅杆,向着渐远的江南望去。
滔滔江水,一片白茫,两岸青山从船边缓缓退去,随水境迁。
一处突兀在江旁的高山崖顶,一高一矮的两个僧人正双手合什默送着北上的佛船。小沙弥清俊灵秀,青衣中年僧人的一双眉毛向下耷着,眉尾似乎已长过眼角垂了下来。
“悟缘,我们走吧!”贤秀目送船影远去,轻声地唤起了小徒弟。
“我们去哪儿?”悟缘的小脸儿上尽显困惑。
“来处来,去处去……”缓缓而行的两道僧影仿若根本就没有目的地。
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无论僧俗,不问贵贱,在朗朗乾坤之中,每一个不晓得自身来因去果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证明着自己曾在世间存在过的痕迹,无法堪破六欲红尘,就先好好活着,众生皆同。
(第二卷,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