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整个饭庄便变成了修罗杀阵,滔天蔽地的杀机和恶意不分东南西北尽数向着这小小三间瓦房聚集,如五岳三山带着无数尖碎岩石轰然同至,然后又铺展漫卷开来,瓦房承受不住这股力道,一时间土崩瓦解,顶棚被豁飞,梁柁破折,墙垣倾倒,三间大屋瞬间夷成了平地,屋内数百人,人人尽受其害,无论男女老幼,修武还是修术,胆气弱还是胆气壮,全都在一瞬间面唇失血,两眼一翻昏死在地。
这一番全力施为,终究还是有了效果。
那老者在空上十余丈处踉跄着显出身影,如此庞大的天地之力充斥挤压空间,便是尘芥微物亦难以遁形。“震!”苦榕两指一骈,那片空处便轰然震荡,明明是空荡荡的无物之地,却给人一种突然内凹塌陷之感,黄钟巨吕交相震鸣,一时间如有几十百万斤巨岩在那里激烈的冲撞对砸,风潮四披,剧烈的震波激起了冲天尘雾,使得地面都开始隆隆颠簸,声传数十里外。
老者的身形摇晃着再次慢慢虚化。苦榕皱了下眉头,这样都没能制得了他,这老者实是平生未遇的劲敌。正屏息继续追查,忽然间心生警兆,滑步向侧疾退,一簇青色的流火从他肩头上迅捷无伦****过去了。
身子衣物均未接触到火焰,然而觉明者却依然感觉到心底下突兀涌起的一股强烈的灰心丧气之意,让他顿生疲倦厌战的感觉,极想就此停手下来,束手就擒,任人屠戮。而且先前还能保持在半里许的感知之力又再度急减,变得只能探查二百步之远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受了对方术式的影响。
到这时,他也终于看明白对方的功法来路了,这是个精修死气之道的高人,难怪能将气息隐匿得如此隐晦。而据苦榕所知,天下间在此道上卓有所成的惟有信鬼容家,这人修为精深至此,必非无名之辈,可是容家的前辈高人,怎么会突然跑来跟胡炭为难?苦榕在瞬息间转了数个念头,却难以得出答案。心中思索着,手上动作却也未有停顿,行云流水般几度折身进退,瞬息便远离了青色流火的影响范围。在外人眼中,看来也几乎和鬼魅一般。然而前一股负面情绪还未祛除,头顶上方寒气忽重,一团庞大冷冽的巨物竟又扑面而至。
“有了!”就在此时,苦榕感知到身后方微弱的气流漾动,想也不想,立刻反手一指,喝道:“中!”他竟是抱着两败俱伤的打算。那老者身法诡异,实在难以捕捉,只在出手之际露出微小的痕迹。经过前番两度出手,苦榕已知久战下去必对自己不利,精修尸鬼之道者手段奇诡,而且如此擅攻擅藏,一个不小心只怕便会饮恨。因此立刻做下决定,速战速决,以伤换伤。他有胡炭的定神符,这让他能够伤而无损,迅速回复战力,对方实力虽然超过他,但此长彼消之下,战局的胜负如何尚在未定之天。
顶尖高手对决,会将一切有利于己的因素都考虑在内。
身后传来一声闷哼,灰色的碎布如蝶羽飞散。那老者已然中招。只是苦榕知道对方并无大碍,他的力道大部分都被避让偏移了。为了这一击,他也付出了代价,不惟视力被夺,全身也麻痹了,那团冷物临顶直下,虽被势守之力阻隔削除大半,却仍有部分袭入身体,苦榕感觉自己一瞬间便虚弱了许多,心跳加快了,眼前一片黑暗,气血被搅得混乱,头颈间有许多尖锐的针锥之物蠕蠕穿行,每一物都带着令人恐惧、绝望、哀伤的意念,这是作用于神魂的法术,觉明者体魄虽强,却也无法阻挡。好在他心志极韧,而且五感皆通,虽受一些影响,却不像寻常人那般立刻失去作战之力。遮蔽了目力,苦榕依靠触听继续判断对方方位,此时连驱祟的阿难及身咒都来不及念颂,操控着势道分为两部,一部围绕胡炭和自己周身落地成垒,层层防护,一部依然漩涡一般满场急转,无处不至。这老者太过难缠,术式在伏制心神上威力极大,由不得苦榕不加倍小心。与所有精擅于死气的高手一样,这对手虽然气血不强,耐力和防护之能稍弱,然而因其行动诡秘,极难被击中,这个弱点便被遮掩起来。
“前辈高人,何必和一个小童为难!不觉得有失身份么?”苦榕厉声喝道,瞋开虎目,虽然眼不能视物,但是一股凛然威势却分毫未损。
二人的交手说来话长,实际却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从那老人在胡炭头顶现身,到苦榕引动十里之势,轰塌饭庄,与他对拼一招,二人各负伤损,也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工夫,胡炭刚刚醒悟过来念动蚁甲咒,秦苏更是根本手足无措,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苦榕喝话过后,也不指望会有什么效果,一边盘转杀势小心戒备着,一边催动气血调顺经脉,同时默颂善始经的开山三字令,想要尽快驱除身上的所有不利状态,同时暗思脱身之计。
这老者实力太强,眼下自己身边有妇孺掣肘,并不是个与人对战的良机,实在不行,今日只能先让一城,这人的目的是胡炭,只要先将胡炭抱离险地,别让小童受到伤害,便算成功。
这般想着,也未敢疏了戒备,随着气血运转,咒经作用,身上的虚弱之感迅速减退,头面的冷刺全被逼除体外,眼睛也朦朦胧胧的开始感觉到光亮了。
便在此时,他听见渺渺处传来那老者的声音:“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只想探查一下他的功法情况,对他并没有恶意。”
这声音似远似近,初一听时像在极高极远之处,然而再听,却又如同近在耳畔,让人完全无法判断方位。苦榕心中又是一惊。
沉默了片刻,那老者又说道:“看来是我行事突兀了,你是这娃儿的师傅吧,真是难得,在小小一个长社县,居然还能遇见一位觉明者。”
倏忽间,如有微风过面,苦榕目中的黑翳尽数解除,他看到那老者在面前丈许处缓缓显出了身形,老者两侧肩头还聚笼的两团的黑色烟气,正在迅速散化,从内里暗淡的反光和若实若影的精致图纹判断,那本应是一副精致的肩甲。须臾间黑烟散尽,那老者立定面前,神情温和,再没有显露出丝毫敌对之意。
“你的功法有点熟悉,有刀唐平山术的影子……”
胡炭这时蚁甲咒刚刚护满周身,把头面脚趾全都包裹住了,一根发丝儿也不露,正打算继续加持四件套防护法,听见了二人对话,便运动蚁甲,在眼窝处空出两大块,露出两个眼睛,像个黑皮白眼窝的猴儿一般,好奇的盯着两人看。
那老者和师傅对面而立着,嘴唇嗫动,显然还在和师傅交谈,可是大概是不欲谈话内容被别人听见,开始用上了束声之法。胡炭撇了撇嘴,心道:“好了不起么,多大机密似的,我才不想听呢。”
其实当然是想听的。他看见师父脸上的神色先从戒备变得释然,然后变得凝重,然后是惊愕,然后耸然动容,最后变成混合了尊敬和迟疑的复杂意味陷入到沉思里,心里像猫抓了一般,也不知二人说了什么,让师傅露出这么丰富多变的表情。
正暗暗推测二人可能交谈的内容,却忽然看见师傅的招手呼唤:“炭儿,你过来。”胡炭乖巧的走了过去,不等师傅吩咐,先端端正正向老者磕了个头:“师伯你好。”
那老者大感意外,赶紧把胡炭扶起来了,暗道这娃娃如此乖巧知礼,一时心中好感大生。苦榕哭笑不得,更正他道:“这不是师伯,你该叫他……师叔祖吧。”说着向老人看了一眼。胡炭立刻改口:“师叔祖。”那老人笑着答应了。
这老人看来是和师傅有故交,胡炭知道作为后辈弟子,被引见时见人磕头当然是免不了的。既然左右都要磕头,那干嘛不干脆主动点儿,与其等师傅吩咐,还不如自己先来,还能给人留个好印象。
他早就打算好了,日后跟着师傅走,但凡遇人交谈,见到比自己年纪大的,弱冠以下的就叫师兄师姊,三十往上的他就抢先磕头,叫师伯师叔,总归是没有错的,这样懂事知礼谦恭良顺,师傅的面子还不噌噌噌的一个劲往上涨?有徒如此,夫复何求哇,非得让师傅觉得,收下自己这个徒儿,是他天大的造化不可。若是虐待这样的好徒弟,不尽心教导,天人共愤,神明责咎。
心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一边听着师傅说话:“师叔祖有话想跟你说,你好好听着,他问的话,你有什么说什么,不可有所隐瞒。”胡炭恭声答是。
那老人便温声问了他的籍贯,父母亲人,这几年的经历,一些寻常的问题,又问他习练的功法,胡炭一一答了,那老者脸色温和,看起来颇为满意,他问胡炭:“孩子,告诉师叔祖,你想不想做一个英雄,一个济危扶困,拯救苍生的盖世大侠?”
“想!”胡炭这回答倒是毫不犹豫。
这下子苦榕和那老者都露出笑容来,连在一旁安静听着的秦苏都忍不住露齿微笑。在路途中时,她没少将从师傅那里听来的许多侠客故事说给胡炭听,每每说到某侠客在万众期待中力挽狂澜,克击顽敌凯旋归来,万民齐相出迎,感激涕零跪地谢恩的故事,胡炭总会两眼发亮,不厌其烦的追问细节,他很想往那种被人簇拥爱戴的场面。秦苏心思不算细腻,并未思索这可能是年幼的胡炭过于孤单,又频遭人的冷遇而极盼被人关爱,有种种渴望才生出这样的想法,她只觉得有些自豪,这小娃娃的侠义心肠全都是她一手影响出来的。
那老者笑道:“你现在还小,要跟师傅去学艺,想做大侠还是等你长大之后。不过,师叔祖给你留个信物,将来,或许你会有机会成为一个盖世大侠。”他向胡炭伸出手,温声道:“孩子,把你手臂给我。”胡炭依言把右臂伸了过去,那老者把他衣袖卷起来,一边说道:“将来可能会有人来找你,他会凭这个信物跟你联络,到时候……”说话间,一眼却看到了胡炭腕关上鲜红的字咒,便把话头顿住了,“咦?扼江咒?这是雍州宫家的秘术,你怎么会有?”胡炭便把前几日遇到无忌禅师,得到他馈赠的经过说了一遍。那老者低头不语,说道:“听说宫家家道式微,自宫乘傲之后便后继无人,在雍州已经蛰伏修整很久了。也不过是短短百多年,又一个风光一时的中原世家没落,变得销声匿迹了,真是可叹。”叹息罢了,转头向苦榕说道:“不过你这徒弟运道很高,小小年纪,可学了好几样不得了的东西呢。”苦榕微微点头。
“我会给你留下一枚印记,”老者再向着胡炭说,“它的好处,将来你自会察觉。等你将来学艺有成开始行走江湖了,或许会有人凭借这个印记与你联络,到时候,你便会知道我是什么人,而我今天找你的是为什么事。你将会有一个选择,选择哪条路,届时你但凭自己的本心即可,成与不成都不会有什么影响,那人到时也会跟你说明的。”
胡炭点了点头,道:“是,师叔祖。”老人握住他的小臂,开始运劲灌入,胡炭看到他虎口处微微泛起亮光,接触处温凉交替,小臂酥麻麻的甚是舒适。
一个小小的黑色印记出现在胡炭肘关,像个小小的圆形图章,胡炭正仔细看着,突然间那老者身子震了一下,脸色微变,一抖手飞快甩开胡炭的手臂,戒备的向后疾退了数步。
一道浓黑如墨的烟气从胡炭臂中蓬然爆发,然后迅速回缩,像一团壳膜般瞬间把小童整个人包裹入内。
“这是什么?你哪来的这个东西?!”那老者森然问道,语气有些严厉。胡炭怔了怔,忽然想起,这正是数日前郭步宜留在他身上的本命将神,据说可以抵御那些看不见形迹怪物的附身。
当下毫不迟疑,又将数日前遇敌的经过说了出来。见那老者似乎对将神颇有敌意,便解释道:“郭叔叔是个好人,为了救我,他负了很重的伤,若是没有他的话,说不定我现在早已经死了。”
那老者皱着眉头思索,嘴里喃喃念叨:“郭步宜?郭步宜?他姓郭,不是姓容?”好半晌,才不置可否的对胡炭说:“一个人是不是真对你好,日后你才会得知。现在你就做判断有些太早了,有些事情,总要经过很久之后,你才明白人家的心。”这评语,显然是对郭步宜并不抱有善意。
胡炭心中不快,只是也不想顶撞他。郭步宜一路来尽心尽力护持,胡炭对他是极为感激的。峡谷中与罗门教谢护法一番激战,那谦和的汉子更是险些把命也丢了,胡炭自思,自己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别人这般舍命图谋的东西,定神符?还是灵龙镇煞钉?若是这两样东西,当时郭步宜若是出言求索,胡炭早就毫不犹豫的送出去了。
有人肯舍命来帮自己,那么自己连命也都可以交付给他,何况这些外物?这便是胡炭心中的侠义之道。
沉默着,等那老人继续布完印记,胡炭淡淡的道谢:“谢谢师叔祖。”那老人摆摆手,笑道:“我说了那姓郭的坏话,所以你不高兴了,存着怨气,说了感谢话也是言不由衷,不过将来终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的,到时你便会明白我今天说的话了,你年纪还小,尚不了解人心……呵,有时候,一个人千方百计对你好,不要求回报,连命都可以舍给你,让你感激他,敬爱他,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要对你好,只是有所求。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刻,你才知道,原来你一直都是被人算计利用而已。”这话说到后来,语气竟然颇为萧索,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心有触动。
“孩子,跟着师傅好好学艺,将来我们会有再相见的时候。”
微微摇了摇头,老者的身影在原地慢慢变淡,终于虚化。
“我的姓氏是欧阳,将来人问你时,你可告诉他,你的指路人是欧阳驮……”声音渺渺,倏忽由近飞远,这句话说完时,已在云天之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