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苍大陆万和五一六年十二月十三,西罗帝都,绯城。睍莼璩晓
冬雨霏霏,细密的雨珠落在叶上,发出沙沙之声,烟雨迷蒙间,九曲回廊的尽处,是一栋独立的深朱色殿宇,殿前的匾额上书着苍劲有力的三字:“绯颜阁。”
窗纱是碧绿的透明贡纱,朦胧地映出仕女簪花屏风后的大床。
床,是名贵的黄杨木所制,笼着碧丝青纱帐,厚厚的锦被下躺着一个妙龄女子,双目紧闭,长睫微垂,乌黑的发丝半掩住苍白如玉的脸。虽不是绝丽之姿,却也是眉目如画,因了病态,更见几许娇弱柔美。
床前的错金香鼎中焚着珍贵的苏合香,轻烟缕缕袅袅,一丝丝地漂浮在殿中,轻轻环绕着静静沉睡的女子飚。
一袭绯衣华服的女子沿着回廊袅袅走来,清秀美丽的容颜上黛眉轻蹙,一双杏目中满是忧虑。她快步踏入殿内,忽而转身对着身后背着药箱、胡子花白的老者沉声道:“李太医,你也随本宫进来吧。”
“是!”老者连忙恭敬应声,伸手将药箱的带子往肩上捋了捋,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叩见虞妃娘娘。”端着药碗出来的丫鬟迎面撞见那锦衣华服的女子和太医疾步进来,小脸上顿现一抹慌张,强自镇定了心神,连忙俯身行礼镦。
“起吧!”被称作“虞妃”的女子挥了挥手,双眸往药碗上一看,黛眉瞬间紧蹙成一团,柔婉的声音里透出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慌乱,“小姐还是无法服药吗?”
方才还有些镇定的小丫鬟眼中瞬间浮现惊惧之色,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颤抖着双唇回道:“小姐一直昏睡着,奴婢试了几次,都无法将汤药服侍小姐服下……是奴婢没用,求娘娘恕罪……”
话音未落,害怕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她是虞妃娘娘钦点来伺候小姐的,只怕这绯颜阁中,唯有她一人知道,小姐是跟随娘娘一道入宫的。而且,入宫之时便已然昏迷不醒,皇上下令太医院不惜一切代价救治,费尽千辛万苦才救回了小姐性命。
然而一连三日,小姐依旧不曾醒来,莫说是喂药了,就算是喂进去的白水,都被小姐吐了出来,自己已是全无办法了。
绯衣女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眸华低垂,明眸中闪过一丝黯然,颓然地挥了挥手:“行了,起来吧。”
又转首对着身后的老者,焦急的声音里含着一丝敬意,“烦请李太医进去看诊。”
“娘娘言重了,老臣必然尽力而为。”老者眸光一闪,连忙双手合抱,居于胸前,垂首回到,语气动作皆是毕恭毕敬。
绯衣女子点点头,越过仍自垂泪的丫鬟,步履急促地向屏风后走去,立在一旁的绿衣宫娥,连忙替她拂开了浅碧色的帘幔。
李太医看向大床,浅碧色的纱帐逶迤而下,垂落在淡蓝色的织金地毯上,只能隐约看见纱帐后凸起的锦被下露出的面容和黑色的长发。
来不及细看,也不敢细看。
这是皇宫,这里的女子,就算不是皇上的女人,也是对皇上来说至关重要的人。他本已闲赋在家,是皇上突然一道圣旨将他传召入宫,接待他的又是宠冠后宫的虞妃娘娘,这趟看诊,他自是万分谨慎,不敢有丝毫怠慢。
谁不知道,这虞妃娘娘是当朝天子捧在心尖上的人,虽不知道她与帐中人是何关系,但见她面露忧急,也可猜出一二。
更何况是入住在坐拥皇宫最美景致的紫宸宫,想来等着自己看诊的这位女子必定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随行的医女将一块雪白的丝帕搭在露在碧纱帐外的纤细皓腕上,李太医定了定心神,从容坐过去,将指轻轻搭在上面。
半晌,才抽回手,起身。
“李太医,如何?”守在一边的虞妃满脸急切地上前询问。
“回娘娘,小姐的身体已无大碍。只是五脏六腑内聚集了大量的寒气,老臣之前看过小姐的脉案,受了剑伤,又失血过多,还在冰水中长时间浸泡,恐怕这寒气便是随着冰水浸泡伤口而灌入体内的……小姐体质本就偏虚,再受了这寒气,故而元气大亏、极度虚弱,只要多加调理,恢复倒也不是难事。只是……”
虞妃顿觉心中一松,才要开口,却见李太医眉头轻皱,心弦便立时又绷得紧紧的,声音里的慌乱显而易见:“太医但讲无妨。”
“只是身上的病痛可以医治,心里的病痛……”李太医顿了一下,抬眼看看虞妃面色,暗暗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老臣方才为小姐把脉时,只觉小姐脉象虚浮无力,原本致命的剑伤已经好转,这种情况下仍旧昏迷不醒的可能便只有一种……”
虞妃静静听着,眸中忽然浮现出浓郁的悲伤和无奈,红唇轻颤,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太医的意思是……生无可恋,一心求死?”
“娘娘,小姐的身体老臣必会用心调理,只是眼下,最至关重要的是唤起小姐的求生意志,否则……”拖着长长的尾音,抖动着花白的胡子,李太医眸中闪过一丝无可奈何,心中却无法抑制地重叹一声。
都说医者父母心,他是真的生了惋惜之情了。
即便是看尽了兴衰荣辱,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他也忍不住感慨:如此的大好年华,却是一心求死,真不知道,究竟是何样痛彻心扉的过去,才会让这床榻上的女子萌生这样的勇气!
那,一定是不堪回首的吧!
否则,若能生,又有谁会甘愿赴死呢!
寂静的绯颜阁内,虞妃俏丽的脸颊染上浓浓的凄然。她久久坐在床前,手指轻柔爱怜地拂过着床上女子的眉眼、轮廓,眼神焦虑而担心。
良久,终是一声轻叹滑落红唇:“姐姐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救你?”
殿外的雨下得愈发大了,天地逐渐浑沌成一片,白茫茫的,再辨不清任何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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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别离开我!别离开我!”骤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响起,上官玄锦猛的从噩梦里惊醒,一下子翻身坐起,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位置……那里,一如既往的空旷,手指上传来的冰凉让他浑身一颤,却是颤抖着抚上了孤零零躺在那里的鸳鸯枕。
他的浅浅,不在了。
心瞬间一阵阵抽痛,清瘦的俊颜上满是哀伤和悲恸,沁着细密冷汗的额头早已蹙成了一团。
上官玄锦只觉得心仿似被谁掏空了一般,只剩下麻木的疼痛疯狂蔓延。
汗水湿透了白色的里衣,他却是浑然未觉,脑海里反复浮现的唯有梦境里挂在浅浅唇边的笑容。
他又梦见她了,玉脸清丽而绝艳,唇角却勾着一丝笑意,那笑容里有一丝悲哀至极的意味,就像一朵即将开到酴醾的花,尽情绽放后,就是调零,陨落。
那是那一晚,他见到的她最后的笑容,也是他从未见过的笑容。
那样的悲凉,那样的绝望,让他心底莫名的害怕。
可是那时,他恶疾复发,只来得及匆匆一瞥,便陷入无边的黑暗。不曾想到,她留给他最后的记忆却是这样悲凉凄绝的笑,还有她不顾一切伸出自己的小手塞进自己的唇舌之间。
也或许,就是她的不顾一切,才为自己争取到了活命的良机!
他活了下来,可是她却不知所踪。
他视她如命,可她却答应了母后此生不再踏足梦华半步。
这样残忍的结果,要他如何承受?
微弱的晨曦透过茜纱窗照进来,云纱帐后,上官玄锦的脸颊上布满揪心的痛,他一向深邃沉静的黑眸中,弥漫着无穷无尽的无助和恐惧。他的唇色在一瞬间褪去血色,转为惊心动魄的白。
“玄锦,后会无期。”耳边猛然响起她的话,梦里,她这样跟他说,语气温柔,好似这晨曦中的云雾一般云淡风轻。
然后,她伸手,却不是去握他的手掌,而是,在凄美的笑容中,决然挥开了他揪住她衣袖的手,挥断了和他之间最后的一丝牵连。
“浅浅……”低低呢喃着在心中无数次叫响的名字,上官玄锦忽然垂首。
烛火,散出一缕泛白的昏黄,覆在他的眉眼间,长睫在他脸上投下一抹沉沉的影子,遮住了他眸底的无限哀伤。
只是,隐在袖中的手,早已经握成了拳头,似乎只有指甲陷入肉里那疼痛的刺激,才能令他坐稳身子。
长睫轻颤,两颗泪珠倏然滑落,映着云纱帐外琉璃屏画宫灯里的微弱亮光,折射出惨白的光芒。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原来,到了此刻,他才算是真真正正体会到,何为伤心落泪。
在他马不停蹄地从潼谷关赶回明城那一夜,得知她被玄睿捉走,他心急如焚,唯一的念头就是祈求上天保佑他能安然将她救下。
当他追赶过去,看到她一袭身影绝然地坠下悬崖,他心底弥漫起前所未有的恐慌;当看到那呼啸的冷刃向她砍去,在那样一个刻不容缓、千钧一发的间隙里,他根本无从多想,也来不及多想。
他只是作为一个男人,去保护他心爱的女人,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能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仅此而已。
是的,心爱的女人!
当冷锐的刀刃砍入他的后背,那一瞬,他心底,是前所未有的通透,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了自己的心:萧浅浅,是他这一生最爱的女子。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竟然爱她如此之深。
直到,她彻底地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他方知,这份爱,已经深到融入了骨血,渗入到骨髓,想要拔出,哪怕轻轻的一个触动,都是牵筋伤骨,痛不欲生。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恋上她的?
他不知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随着时光流转,愈加的根深蒂固。
或许是在古夏国晔城街头的那一次亡命天涯,也或许是为他治病期间在客栈里短暂的朝夕相处,亦或许是那进行到一半的倾心之吻,还或许是那一晚揽月阁内的赏月交心。
总之,她的一颦一笑,让他深深的迷恋,不知不觉之中,就已经牵住了他的心,勾住了他的魂。
就像罂粟一般,慢慢地渗入到他的心中,待到他发觉时,却已经深深沦陷,无药可救。
这世间,若是失去了她,他的存活,每一日将都是煎熬,纵然皇权在握,又有何意义!
江山社稷,百姓福祉,此刻在他心间,已经形同隔世的云烟一般缥缈。他眼前心头,浮现的都是最后的记忆里挂在她唇角的那一抹凄艳笑意。
痛,撕心裂肺,又刻骨铭心……
外殿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令言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隔着重重帘幕低唤:“皇上?”
昨夜,主子好不容易才能睡个安稳觉,又因为身体抱恙暂时休沐,这才三更天却又要被自己唤醒,他心里着实有些不忍,可这事关重大,他左思右想,才进来禀报。
半晌,才听到云纱帐内传来低沉的声音:“什么事?”
得到了回应,令言忽然觉得心里莫名的有些紧张,又近前几步,深吸了一口气,才道:“黑冥公子差人来报,说有人曾在护城河畔见到过……”
后面的三个字还未说出口,令言只觉得一阵风刮过,眼前白影一闪,定睛看时,主子已经长身而立。
“是何人?都说了什么?”
低沉的嗓音因为激动而轻轻颤抖。上官玄锦用力握拳,直觉的一颗心激荡地快要冲破喉咙了。
令言看着主子那黯淡无光的星眸瞬间弥漫上无法抑制的欣喜,那俊美无俦的脸上几日来一直不曾散去的沉痛死寂也荡然无存,自己一颗心也跟着紧张、兴奋起来,赶忙将情况据实相告:“是个商贩,今早进城刚好碰上黑冥公子。黑冥公子不敢耽搁,便先行派人入宫禀报。”
“快替朕更衣,快!”几乎是刻不容缓的,按捺着心底潮涌般而至的一***激动和惊喜,上官玄锦高声催促着,“告诉黑冥,将人带到养心别院,朕要亲自问情况!”
仿佛一把巨斧狠狠劈开了拢聚在心头的阴霾,上官玄锦只觉得刹那间眼前一片光明,纵然寝宫内的烛火还是昏黄一片,窗外的天色只有单薄的灰亮,可他的心头却充斥着足以驱赶当下所有严寒和黑暗的温暖与光明,那是失而复得的所有希冀。
令言不敢有丝毫迟疑,就知道主子听到禀报会是这反映,连忙招手让候在殿外的一众宫人进来伺候。
但愿主子这回不会再次失望而归,哪怕,仅是得到一星半点的消息,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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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别院是仁德皇帝在宫外的一处落脚,就建在城北的平民区,是一座老旧的宅子,没有官宅的高门白墙,矮矮的石墙上爬满了青苔,门前是弯弯曲曲的碎石子铺就的小巷。覆满白雪的屋舍拢在清晨微露的曦光中,极不起眼。
这样的旧宅在帝都很多,看上去普通的很,很难想象,堂堂的一国之君微服私访竟然就落脚在这样的地方。
不过,树大招风,引人注目了反而不好。
“官爷,小民已经说了好几遍了!您要是问完了就放小民出去吧,小民做的是小本买卖,还要养家糊口呢,这耽误了可不好。”
布置雅致的厢房内,一个三十多岁的商贩模样的人规规矩矩地立在地上,看着面前负手而立的黑袍男子,一脸的焦急和无奈,却是只能压抑着心里的烦躁和不安。
他不过是进城做个买卖,正好碰上这官爷拎着一副画像给他看,正好他又见过那画中人一面,本想说出来混点赏银,谁知道竟被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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