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布庄产业。”
沈瑞一愣,他现下虽和张会关系不错,也知道张会订了武靖伯家的嫡幼女,大约夏秋便能成亲,却哪里有闲心理会过武靖伯家有什么产业。
杜老八既然这么说……想来,那是世孙是试探出他不会与杜老八这样的人合伙做买卖,准备让武靖伯家来合伙?
沈瑞微微眯了下眼,随即笑道:“这却不曾听说。他日倒要与张二哥讨教讨教生意经。”
都是明白人,杜老八见他懂了,便也不多说,笑嘻嘻又岔开话题,扯东扯西又问了问车马行的细节,才领了沈家的大红封,道了喜而去。
*
待押解一众人犯赴流放之地那日,沈涟与沈理早早等在城南郊外长亭处。
押送的官差因与沈涟相熟,拿了他不少好处,对沈珠沈琭倒也照顾,见着沈涟便毫无顾忌笑道:“只这一会儿委屈两位带枷,待会儿上路走一段,便去了枷的。”
沈涟忙陪着笑,手腕翻转,就有银票落进官差袖袋里,“大冷天的,兄弟们喝杯热茶,暖暖手。”
官差笑眯眯道:“沈爷客气,令侄交给我们就放心吧。”
再看那俩侄子,早已没了富贵人家公子哥儿的样貌,两身囚衣裹着两个野人一般,头发胡子皆是乱乱糟糟。
沈珠瞧见了沈涟,早就想过去了哭求,但这些日子牢饭吃得老实了许多,一直偷偷觑着官差的脸色,不敢乱动。
见那官差与沈涟颇熟稔的样子,沈涟塞了银子过来与他说话,沈珠才乍着胆子向沈涟哀求道:“四叔,与我些银子吧,我不想过苦日子啊!四叔,告诉我爹娘,叫他们来寻我呀……”
沈涟心下也不落忍,走过去想拍拍侄子的肩膀,愣没找到下手的地方。
他倒是想给沈珠银票,可这囚衣连个口袋也没有,沈珠还扛着枷,手也不得自由。
最终他只能道:“我往李爷(官差)那边与你存些银两。等我回了松江,让你爹娘去寻你。这一路上,你自己多保重吧。”
沈珠已哭得满脸涕泪,又擦不得,越发显得腌臜,连连道:“四叔,你可要叫我爹娘早些来,不然我可得死在路上了……”
沈涟朝官差那边努努嘴,道:“别浑说!路上听李爷吩咐,不要与差爷们惹麻烦。”
沈珠早被收拾怕了,闻言立时噤声,畏惧的瞧了瞧官差,又可怜兮兮看向沈涟。
沈涟心下叹息,这个侄子读书好,一向眼睛长在头顶上,素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对他这个长辈也没什么敬意。如今却成了这样。
罢了,这样也好,经过这番磨砺若能去了那惹人生厌的性子,未尝不是福气。
再看那边沈琭,也是全然没有从前跋扈模样,蔫头蔫脑,也不言语,瞧见沈涟、沈理都当没看见一样,这边说得热闹,他却仿若未闻。
沈涟更是唏嘘。
他二人虽然差着辈分,但年纪相仿,当初也都是在家学里读书的同窗。一度还是酒肉朋友,——当初孙氏亡故后,算计孙氏嫁妆产业,沈涟、沈琭二人都有份。
想到当初,沈涟心里更堵,彼时怎地就见钱心热,被张舅爷说动,算计了一时,后来不仅没落着好,在族里名声臭了,银子也补还了,梁子也结下了……谁也没生前后眼,怎料如今这般,人呐,还是当多做善事少为恶,免得不得福报。
沈理瞧着沈琭,心下已无喜无悲,好似看陌路人一样,虽也打点了官差,但面对沈琭,他只说了一句“你好自为之吧”。
沈琭盯了他两眼,腮帮子抽了几抽,嘴角抖了几抖,到底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赶路的时间耽搁不得,也容不得多说,那边官差收了沈涟给沈珠沈琭存的银子——也不知多少能用在他俩身上,便带人走了。
却说月余后,沈涟回到松江,把两人情形说与三房沈湖夫妇与九房太爷听,两家截然不同。
锦衣卫来抄贺家可远比抄章家更为轰动,整个松江府都颤了几颤。遂再来抄沈珠、沈琭,三房九房已被吓破胆,老老实实听凭抄家。
沈珠名下没多少家产,沈琭却是九房宗子,名义上九房都是他的。
而九太爷又偏心,不肯给沈琳分家,生怕分薄了宝贝孙子的家产,这下可好,九房整个儿被抄个干净。
沈湖夫妇先前心肝宝贝似的疼着沈珠,知道判决后又哭天抢地说沈珠都是被奸人所害,反而连累了家里破财。
而待归来的沈涟说了沈珠流放前的请求,沈湖直接拒绝,拿着扇子比比划划道:“我这身子骨这般不好,哪里能千里奔波去看他。再说他也是及冠的大人了,当能照料好自己。”
湖大奶奶则根本不接去看儿子的话茬,反而指责沈涟:“你做孩子四叔的,怎的不好好照看他?你就当跟了他去,看他安置好了再回来!好个狠心的四叔!在京里不救他,这会儿竟也不肯照料他!”
她竟还能再耍无赖,说既是沈涟没能救回沈珠,被抄去的家产应由沈涟出,起码也要出一半儿。
气得沈涟去找了沈琦要求三房再分宗,恨不得去衙门和这兄嫂断绝一切关系才好。
九房太爷那边经了抄家原是吓病了的,而听沈涟说了心尖子上的孙儿流放云南没人照料,立刻挣扎着爬起来,往族里嫡支去挨家打秋风。
他已是嫡支几房里辈分最高年纪最长者,他自己不顾脸面,旁人却是顾的,且嫡支多有身家,总要百两银子才好请人走。
几房走下来,九太爷也得了两三千银子,他原想逼着沈琳带银子去云南照顾沈琭,但又怕沈琳不听话,半路卷了银子跑了,竟也顾不得身子骨不好,亲自拿着银子带着沈琳往云南去了,扔下沈琭十六岁的儿子小大哥顶门立户,靠族里的祭田过活。
此举也是让族人十分无语了。
此乃后话不提。
*
再说这边京郊,沈涟、沈理刚送走了沈珠二人,那边出城路上又哭哭啼啼来了一行人,多是披麻戴孝,一片白衣,远看着就像发丧,实则却是又一拨官差押了贺家流放人犯上路。
这一行多是妇孺,小脚伶仃,行得慢,才与沈珠那批同时出衙却落在后面。
贺南盛、北盛家小从松江押送,这里只有贺东盛家家小,以及贺北盛本人。
沈理沈涟懒怠再见,正欲登车而去,那边却有人招呼道:“沈学士。”
沈理回身,只见一身着七品官服的青年官员正在行礼。
沈理还礼问道:“崔大人这是?”
这人正是那日相帮贺老太太的御史崔辰。
崔御史向贺家那边一指,道:“相送朋友。”
沈理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但两人不过点头之交,便不多言,淡淡道:“崔大人请便。”
崔御史却在他即将登车时又问道:“沈学士可听闻昨日都察院门前之事?”
沈理沉下脸来,直看着崔御史,并不回话。
崔御史指着遥遥而来的贺家人道:“贺家太淑人在都察院门前吞金自尽,欲求个公道。听闻,贺淑人也在抄家那日亡故了。”
说话间贺家人已经走近,崔御史略一拱手,径自朝那边走去。
押送的官差领头者见着位七品官服的,忙过来行礼,崔御史表示要相送贺家人,虽没给红封打赏,官差却也不乐意得罪正经官员,便也放行。
这官差扭过头来,方见着沈涟,因是熟面孔,忙又过来笑着问好,没意外的得了沈涟一个“喝杯暖茶”的封儿,心情才好转。
那边崔御史已同贺北盛说上了话,自报家门后,告知贺北盛那日贺太淑人临终时他在跟前。
“我敬仰老人家刚烈,又知老人家放心不下你,这才冒昧前来相送,望你珍重。”崔御史如是说,又压低声音道,“皇上左不过这一年就要大婚,待有龙子,总要大赦天下……”
贺北盛确实如贺老太太所料,在得知两位兄长赴死而保下自己后,根本不想独活。直到贺五姑娘将贺老太太临终遗言带给了他,他这才将复仇放在了首位,不再轻生。
此刻听了崔御史所说,恍惚间想起,长兄贺东盛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但却是说的二哥怕要被流放,待得大赦回还……
贺北盛一时悲从中来,只想大喊大叫宣泄心中忿恨,抬眼正看见沈家人站在不远处,似在和官差交谈,他不禁想到是否沈家欲买通官差想害他贺家人。
一思及此,贺北盛不由厉声喝道:“姓沈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如今你们害我贺家到如此田地,还待怎样?!不折磨死我们不肯罢休吗?!”
崔御史不由愕然,转头去看沈涟沈理,见差役与他二人站在一处,心下也有了同样猜测,目光锋利如刀。
沈理眉头拧得越发紧了,虽不屑与贺家口角,但也不能由着他污蔑,他冷声道:“贺北盛!你家触犯国法律条,三司会审定案,圣上御笔朱批,何来一个‘害’字?”
沈涟知道沈理因有官身,不好多说,他却是毫无顾忌,上前几步厉声道:“贺北盛!你一直身在松江,贺南盛做过些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若说害,沈家没有半点对不起你贺家的地方,你贺家又做了什么?
“贺南盛三番两次算计沈家家产,到后来竟连沈家人命都要害,可怜我那侄儿玲哥儿,枉死狱中!我倒要问,杀人不过头点地,后来你们贺家又做了什么!害了三房,又害五房,连有亲缘的宗房都不放过,琦哥儿断手,珺哥儿断腿,你说,你们贺家到底想怎样?琦哥儿妻儿、宗房小栋哥去了哪里,贺北盛,你敢说你都不知吗?”
贺北盛被这一番话堵得胸口闷涨,他不知道吗?不,他太知道了。
他到底是个书生,远不及贺南盛那般厚颜,一时脸涨得通红,口中道:“不是……不是这么回事……”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沈理都懒怠再瞧他,只淡淡向崔御史道:“崔大人还想问些什么?”
崔御史也没了方才的气焰,牙疼似的嘶了口气,腮上肉跳了跳,尴尬道:“没什么。沈学士请自便。”
因沈理一身便服,沈涟又刻意低调只说是族亲,官差方才并不知,听了崔御史所言,这竟位学士大人,忙又过来见礼。
贺北盛本被驳斥得灰头土脸,但见官差对沈理尊崇模样,心下忽然又生邪火,便又高声道:“沈状元既是满口仁义,如何还要买通官差来害我等流犯,妇孺何辜,被累至此还则罢了,还要受你们迫害!”
沈理怒极反笑,“贺北盛!你果然是贺家人,只会空口白牙污蔑人吗?你们贺家那些手段,沈家不屑为之!”
沈涟立刻接口道:“只有贺南盛那等人才会买通狱卒对有功名沈家三个士子动用酷刑!贺家虽是沈家仇人,沈家却不屑为你们坏了我们清白名声,脏了我们的手!几位差官都是奉的皇命,不远千里送你们去云南,辛苦没人道,反倒受你攀诬!可见你贺家人心性!”
官差本就恼贺北盛当着御史的面就浑说,若真被御史奏上一本,自己这吃皇粮的差事怕就保不住了。
听得沈涟为他分说,对沈家好感更增,也就更加厌恶贺家,心道等路上的,爷爷让你知道乱说话的后果。
贺北盛再次被堵,更加窝火,却不信他所说,嘶声道:“妇孺何辜,你们若是还有良心,就放过她们……”
沈涟也是怒意上涌,再次踏前一步,厉声道:“贺北盛,你还敢说妇孺何辜?沈琦的妻儿何辜?小栋哥何辜?沈家三子何辜?贺北盛,那日倭乱你在松江,松江前后什么样你都是亲眼所见,我且问你,松江百姓何辜?!松江多少妇孺遭屠戮,他们何辜!”
他说到激动处,握了握拳头在贺北盛面前晃了一晃,咬牙道:“贺北盛,你不配说妇孺何辜,你们贺家害了松江上百条人命,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们一家子都不够偿命的!流放,已是天子仁德宽恕了你。我与松江百姓且等着,你们终有被无常索命的那一日,且看十殿阎罗面前,你们如何偿还这一世的血债!”
贺北盛脸色惨白,每听一句,便禁不住后退一步。
他当然知道,松江在倭乱后是怎么个萧条样子,近乎室室被毁,家家发丧。
他当然知道,二哥在这期间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大哥又为掩藏这个秘密杀了多少管家护院。
他们何辜?何辜?
贺北盛踉跄向后,几乎跌坐在地上,直到有差役上前拽住他枷上铁索。
沈理拍了拍沈涟,沈涟平复了一番心情,拱手与押解的官差道别,转身与沈理一并登车,再不理会此间诸人。
崔御史在原地呆站了片刻,他其实,并不知道松江通倭案的前后详情,后来案子密审,他也是没门路知道详情的。
上弹章是一时意气,也是追随都察院的整体风潮,后来是因想起年迈果毅的老母亲,方颇为同情贺老太太……
今日……
崔御史忽觉荒谬,竟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看了看有些失魂落魄的贺北盛,又不自觉想起那位刚烈的贺太淑人,心下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过去,向贺北盛道了句珍重,从袖中拿出十两银票塞进其手里,方才离去。
贺北盛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谢,却瞬间手上就是一空,银票已被官差抢了去。他张口欲喊,却还是生生忍住,双手紧紧攥拳。
为首的官差见崔御史走远了,才往地上啐了一口,小声嘀咕:“穷官儿还摆臭架子,不懂规矩的青壳子,晦气!”
见几个差役都围过来,笑嘻嘻的看着他手中银子,他脸一板,把那十两小银票往怀里一揣,“待到了歇脚的地方再给你们沽酒。”
众差役心里骂他小气,面上还得欢喜,转过头来便凶神恶煞的吼贺家人赶紧上路。
纷乱间,一个娇小的身影挤到贺北盛身后,低声道:“五叔,休听沈家人胡说!如今还不是他们怎么说怎么是!沈家是咱家仇人,岂会有好话?五叔,你不要忘了,就是他沈家害死祖母,我爹娘和二叔!五叔,咱们要报仇,要报仇!他们想让咱们死,咱们就一定要活,要报仇!”
话说到最后已是有几分凄厉。
她一张脸极是明艳,美中不足是下颌到颈间有一道长长的红色狰狞疤痕,不过倒是与她此时狰狞的表情和狠厉的眼神极为相配。
贺北盛眼眸漆黑,脸上神色木然,也不知道是否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