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又说话了,王局,那天我给你说的那个女人就是她。我以为她不会再来了,没想到她今天又来了。王文达想说,她再也不会来了。但是,他说不出口。在小高面前他同样要装作一个傻子,这样才有欺骗性。
到了晚上,王文达没有想到张丽娜来了。
张丽娜是他的前妻,两年前,两个人为了一笔经济开支吵吵闹闹,最终导致了离婚。不久,他就当了副局长,张丽娜与她的初恋情人刘光德好上了,好了不到两个月,发现他还有另外的女人,就与刘光德分手了,想与王文达重归于好。王文达说,这怎么可能呢?你被人家甩了,又来找我,你以为我是开废品收购站的?张丽娜自尊心大伤,就冷嘲热讽地说,你不就是一个副局长吗,得意个啥?要是当年我不坚持让你送礼,哪有你的今天?他就恨恨地说,谁送礼了?我可没有送过礼,你别往我身上栽,也别有气没处使朝我身上撒,镜子破了还能复原吗?这是不可能的,请你别朝这方面想了。
现在,他差不多就像个植物人了,他想,张丽娜看着他现在的样子肯定很开心。开心就让她开心一回吧,谁让我出了车祸。
张丽娜并没有像王文达想象的那样幸灾乐祸,她缓缓地来到床边,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才伏下身子说,文达,我来晚了,今天才知道你出车祸的消息,你好一点了吗?他依然装作神情恍惚的样子,什么也没有说。张丽娜说,文达,你能认出我是谁吗?他呆呆地点了一下头,一句话也没有说。张丽娜就抹了一把眼泪,那眼泪不但没有被抹掉,反而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下掉了下来,哭声就抑制不住地从她的嘴里丝丝缕缕地扯了出来。王文达的心就被这哭声揪住了,这是他出车祸以来第一个为他哭泣的女人,却正是和他分道扬镳了的女人。
张丽娜渐渐从伤感中稳定下来,才对小高说,小高,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小高说,没有什么,这是我的工作。张丽娜说,你们王局长的女朋友来过没有?小高说,她来过两次,两次加起来都没有超过半个小时。我看她是不会再来了。张丽娜就狠狠地说,在王文达需要人照料的时候,她怎么会这样?小高说,现在的人都这样实际的,一看王局这样子了,她还怕给自己带来麻烦。张丽娜说,这算什么人?又说,小高,这几天我正好休息,就替你护理几天吧,他毕竟是我过去的丈夫,我要比你方便些,也会细心周到些。小高巴不得有人来替换自己,就高兴地说,嫂子,你真伟大,那我先替王局谢谢你了。说着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递给张丽娜说,嫂子,这是我的电话,你什么时候需要我替班,随时来电话。张丽娜说,我过去是你的嫂子,现在不是了,你就叫我大姐吧。小高说,那好,大姐。不好不好,不习惯,还是叫嫂子吧,我走了。
王文达目睹了这一切之后,他真的很感动。他没有想到张丽娜嘴上一点不饶人,心却如此宽厚善良。他们共同生活了十多年,没想到在他们成了互不相干的人之后,在人生的大灾大难面前,他才对她有了这么透彻的认识,才发现她是一位难能可贵的好女人。
张丽娜为他换洗了脏衣服,还给他擦洗了身子。好几次,王文达都差点激动地脱口说出他心里的话,说出他对她的内疚来。但是,话到了嘴边,还是被他咽了回去,他只好用目光诉说着对她的愧疚和对她的谢意。
第二天刚到上班时间,钟晶晶来看望他了。这使他感到有点紧张,也有点激动。钟晶晶是他的下属,年轻漂亮,聪明能干,他一直暗恋着她。此刻,他真不愿意把自己最丑陋的一面展现在她的面前,病病歪歪地躺在床上倒也罢了,还要故意装得像个精神痴呆者一样。但是,事已至此,想回避也回避不了,就换了柔和的目光去看她。
钟晶晶进来后,一看张丽娜在场,就说,丽娜姐,王局好些了吗?
张丽娜说,他的神志一直不太清醒。
王文达心里一阵叫苦,怎么不清醒?你就不能捡好听一点的说吗?
钟晶晶就来到他的床边说,王局,你能认得我吗?
王文达点了一下头,立马感到有一股特殊的异香扑面而来,心里愉快了好多。
钟晶晶像是对张丽娜又像是对王文达说,这几天我一直参加市文化宫举办的少儿舞蹈大赛评选活动,白天晚上都耗在那里,也没有到班上去,不知道王局出事了,今天一上班,才听到了,就匆匆忙忙赶来看看王局。
张丽娜说,谢谢你来看望他。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赶来一看,病病歪歪的样子真让人可怜,没办法,谁让咱心软,看着衣服脏了没人给洗,我只好留下来当雷锋了。
钟晶晶说,谁不说咱丽娜姐的心肠好?王局毕竟是孩子她爸,你这样做也是应该的。
王文达想,张丽娜真是个好女人,当时我为什么没有发现她这么多的优点,为什么只有失去了才知道她的可贵?
王文达又想,钟晶晶你为什么要去顶替我的工作?你要不去,也许就不会发生这场车祸了。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不出车祸,我是不是早被审计局查出了问题,搞得臭名远扬了?或者说,已经被纪委双规了起来?要是那样,还不如躺在病床上安然些。
两个女人又说了一些婆婆妈妈的事。钟晶晶临走时,又对王文达说,王局,你就好好养着病,过几天我们再来看你,希望你早日康复。
他不觉脱口而出,谢谢。刚说完,他又想试探一下,看能不能从钟晶晶的口中得知审计局查账的事,就又问,单位上还好吗?
钟晶晶说很好的,请王局放心。
钟晶晶告辞出来,到门口才对张丽娜悄悄地说,王局不是很清醒吗?局里人咋说王局神志不清,他们真是瞎说。
张丽娜说,也不是瞎说,他有时候清醒,有时候就不太清醒。不过,医生说了,只是轻微的脑震荡,对大脑影响不大。
又过了两日,单位上又来了不少人看望他,谁也没有提到审计局审计账目的事,王文达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是不是大家都知道了他的事,或者说审计局已经查清了他贪污公款的老底,说不准他们都在背后指指点点,历数着他的种种劣迹,而在他的面前又故意讳莫如深顾左右而言他?
王文达真的有点撑不住了,他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如果再这样耗下去,没准儿真的会把他折磨成一个呆头呆脑的精神病患者。
小高到了医院来替换张丽娜。张丽娜还是不肯。小高说,嫂子,你真是个好人。张丽娜说,看到他都成了这样,我怎么能忍心不管呀?
小高又过来对他说,王局,你好些了吗?
王文达突然觉得这是个机会,就问小高单位上最近怎么样?
小高说,挺好的。
王文达说,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小高摇了摇,一脸无辜地说,没有呀?
王文达说,那审计局查账的事怎么了结的?
小高说,是这样,上次来我们这里演出的一位北京歌星因为偷税漏税的事,牵扯到了我们这里,审计局来核对了一下我们支给他的出场费是多少。
王文达这才哦了一声,不由得透了一口长气。
小高走了,压在王文达心头上的那块石头也仿佛被小高搬走了,心里一下波澜起伏起来,他恨不得大哭一场。这一切,都是局长的那个不合时宜的电话引起的,如果没有那个破电话,如果他说话的声音不是那么严肃,怎能发生这样的灾难?他愤怒,恨不得在局长的肉头上狠狠拍两巴掌。等气过了,恨过了,再细细一想,似乎也不能怪局长,身正不怕影子歪,肚子里没冷病,不怕半夜里鬼敲门。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如果自己不贪不占,干干净净,心里没有鬼,任凭谁来查账也会坦然地面对。反过来说,如果心里的病根除不了,这次不受惊吓,下次也会受到惊吓,今天不暴露,迟早也会暴露。
这天晚上,王文达又做了个梦。这个梦更奇怪,他梦到自己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身边一下围来了一群叫花子,他们大喊着,打死这狗日的贪官,就是这些狗日的贪官,才害得我们没饭吃。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拿着棍子来打他,有的用饭盆来扣他,还有的用口水来吐他。他的身上挨了不少棍棒,脸上被吐了好多口水。他大声求饶着,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不是狗日的贪官!他一边求饶一边抱头鼠窜,跑到另一处,刚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又围来了一群饿死鬼,一个个青面獠牙,张着血口大嘴,齐声喊着要活吃了这狗日的贪官。他又吓得大惊失色,忍不住大喊了起来——我不是狗日的贪官!
就这一声,自己把自己喊醒来了,也把张丽娜吓醒了。
张丽娜说,什么狗日的贪官?谁是狗日的贪官?
他目光痴痴地盯着她说,我不是我不是狗日的贪官!
张丽娜说,谁说你是狗日的贪官?你又做梦了。
他顿时感到一阵虚汗淋漓,心神恍惚了起来,便问张丽娜,我刚才真的做梦了?
张丽娜说你呀,自己做梦自己还不知道?说着,拿过一条用温水浸过的毛巾,轻轻地擦拭着他的脸,擦拭完了,又扯起了他的手,轻轻地擦着说,醒醒吧,清醒一会儿,才能从噩梦中走出来。
他的眼睛由不得一酸,不知不觉间,泪水就滚了下来。一个电话的惊吓,引发了车祸,又由车祸引发了他的装疯卖傻。短短的几天,让他经历了太多太多,经历了生与死,经历了善良与背叛,让他懂得了过去无法懂得的道理,经受了过去无法经历的心路历程。什么名誉、地位、金钱、权力,许多苦苦追求的东西,其实到头来,都靠不住。
他拉过了张丽娜的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他真想推心置腹地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与丑陋统统说出来,然后请她出个主意,怎样才能从噩梦中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