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落的花瓣,给她穿好,然后拍拍她秀发覆盖着的肩膀,那确是一双诱惑无穷的肩膀,易木水后来回味过无数遍。回去睡吧,别伤害自己,易木水说。
叶倩眼里闪出一种叫泪花的东西,盈盈的。您看不上我?她问得有点傻气。
不是,易木水回答得很坚定,我很想留下你,但我不能,请原谅。
可我想留下。叶倩还是不想走,这时候她早把田丰华交待她的话忘了,她说的是自己的话,尽管二者最终导致的结果很可能一样,那就是让易木水睡她。只有让易木水睡了她,田丰华才有理由看不起易木水,否则,田丰华这辈子都赢不了易木水。男人的逻辑有时候荒唐得连孩子都不如。
你会后悔的,我也会后悔,你不能让我们为这一夜背负上太沉重的东西。易木水说得有些深奥,叶倩没听懂,但她感觉懂了,她的感觉总是不骗她。叶倩吻了易木水的额头,谢谢你,晚安。
那夜,易木水没睡着。
叶倩更是睡不着。
田丰华请易木水喝十二作坊时,叫上了叶倩。叶倩一开始战战兢兢,田丰华说,你大方点,今天我不会骂你,我郑重给你介绍易木老师,希望你能抓住机会。
易木水和叶倩互相望了一眼,他们发现彼此认识已很久了,都有点地老天荒的味道。那场酒喝得的确痛快,三个人都有点高,但都没醉,田丰华确实没骂叶倩,而且出奇地尊重,仿佛她不是自己曾经睡过骂过却又真心付出过的女人,倒像是易木水的女人,或者就是易木水的化身。后来田丰华让叶倩送易木水回去,他第一次光明磊落地说,从今天开始你们的事跟我没关系。那晚他们应该睡在一起,至少田丰华这个疙瘩解开了,但是没有,这一次是叶倩不允许自己。
叶倩躺在另一张床上,两张床有一定的距离,灯光调到只能朦朦胧胧看见对方脸的程度。那种朦胧真叫微妙,两个人彼此欣赏着对方,感觉着对方,却又离道德良心这些肉麻的词远远的。他们一次次问自己,对面那个是他(她)吗?大约是夜晚太美的缘故,两人都不愿浪费掉,他们说起了话。叶倩告诉易木水,田丰华确实睡过她,睡了三年,是她自愿的。叶倩还说,她不恨田丰华,如果不是田丰华,她这样的女孩为了养家说不定得去做鸡,她的家境很是不好。叶倩笑了笑,她第一次有了如此轻松的笑。叶倩略带几分俏皮,还朝外伸了伸修长的腿,她相信易木水看到了,那腿美得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想抚摸,她没有收,就那样露着,很惬意地享受着易木水的目光。做鸡也没什么不好,但母亲一定会很伤心,她像是自言自语。这样过了一阵,叶倩忍不住又说,她想嫁给田丰华,有一阵子田丰华也想娶她,直到见了田丰华的妻子,她就不这么想了,还劝田丰华也别这么想。田丰华为此打了她,还让她滚,叶倩说我不滚,我就守在你身边,时刻给你提个醒,再不要把感情用在一些不值得的女人身上了。
叶倩的故事讲完了,她让易木水讲。易木水说我没故事,或许以后会有,等有了再讲给你。叶倩说以后的故事不用你讲,我自己会体味。
这句话一下让夜晚充满暧昧。
那一刻,易木水忽然想起了结发妻子曲雅。他好久没想她了,是叶倩让他想起了她,他觉得她们有点像,但又确确实实是两类人。易木水哭了,流了不少泪,这是易木水第一次流泪,他没想到自己还会有泪水流出来,以前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泪水的人。易木水同时知道,这泪是为曲雅流的,他觉得爱情比起生命来,还是生命要美得多。
现在,叶倩就坐在易木水边上,跟田丰华没关系,是叶倩自己来的。你真要走?叶倩问。要走,易木水说。还会来么?叶倩问。不知道,易木水说。两个人便沉默,他们感到话说到这儿触到了一个暗礁,轻易绕不过去,他们的方向都有些模糊,不知道是前行还是后退,索性就停在那儿。等潮水过去,或许暗礁就不再成阻碍了。
我陪你去街上走走吧,叶倩说。
好主意,易木水总算轻松了。
两人来到街上,望着川流的车,拥挤的人,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没有房间里那么踏实。但谁也不敢再回到房间去,怕出事。能出什么事呢?叶倩笑了笑,易木水也笑了笑。这时易木水忽然看见一家店,店不大,但挤满了人,店名叫"三味一绝——田瘸子猪手",易木水眼睛一亮,顿觉香味扑鼻,忍不住就往里扑。叶倩说,你进去吧,我在这等你。
易木水没理会,径直走进去,果然有一种走进梦里的感觉。店主人是一个中年妇女,长得有点糙,腿还罗圈着,人收拾得倒很利落。易木水说,来两个。中年妇女看他一眼,说一个就够了,吃不了浪费。易木水说那就来三个。中年妇女真就给了他三个,眼睁睁望着他一气啃下去,好像还意犹未尽。你是外地人?中年妇女问。不,地道的本地人。多年没吃了?嗯。易木水用手抹着嘴,目光还馋滴滴盯在猪手上。中年妇女又问,你觉得味道纯么,跟老瘸子的比起来,咋样?易木水结舌了,红着脸瞥了一眼店主人,匆匆付账走了出来。
易木水压根就没吃过老瘸子的猪手。
叶倩望着他的样子,说,她就是田总老婆。
是么?易木水怅然地盯着小店望了会儿,默默转身,默默融进人流。
人生或许根本没有混沌与清澈之分,易木水发现是自己把问题搞复杂了,他在自以为是的路上走了很多年,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错在了哪里。
八
易木水决计要走了,临行前他想做最后一件事,看望一眼林大年。
顺着路人指的方向,易木水努力辨认着,海子巷陌生得让他不敢相认,却又那般亲切,仿佛一刻也没离开过。在一幢破旧的居民楼里,易木水敲开林大年的门,林大年高大的身子弯曲着,背驼了,腰也弓了,咳声连连。林大年似乎知道他要来,又像是一直在等着他,进了屋,一张方桌上摆着两瓶酒,一瓶十二作坊,一瓶十三作坊,极品,两个酒盅,林大年正在独自品饮。
坐吧。林大年并没认出他,但这没关系,来谁都一样,包括那些跟他儿子讨饭碗的。
来一盅?
来一盅。
爷儿俩碰了一杯。
林大年又斟满,这次是十三作坊。尝出什么了?林大年问。
易木水摇头。林大年又斟满,这样反复了几次,易木水忽然明白了什么,吃惊地说,不可能,绝不可能!
林大年笑了,啥叫可能,啥叫不可能,年轻人,你能让我明白么?
易木水最终也没告诉,他就是易风寒的儿子。他陪老人坐了一个下午,喝完了两瓶酒。暮色落下的时候,老人说,回去吧,他不会来我这儿,等也是白等。
易木水很想说他不是在等,他只是想坐坐,想闻闻他身上的酒味,可他啥也没说。一个人走在暮色里,易木水感到悲凉得很,路过一家小卖部,易木水一眼望见了一瓶十二作坊,他问多少钱,店主见有人问起十二作坊,一下来了兴致,说这酒卖疯时好几十块一瓶,后来居然五块钱都没人要,现在涨价了,十块。易木水问为啥,店主说有人收购呀,可惜没货了,就这一瓶,留个念想,多少钱也不卖。易木水又指着一瓶极品十三作坊问,店主说,这个贵,零卖一百二,你要可以优惠点,一百整。
易木水无言地走出来,店主奇怪地盯住他,半天都搞不清这个神经质的男人打听价格做啥。
古城墙依旧,可惜那片艾草不见了,再怎么寻觅,也无法从高楼大厦里看见荒草的影子。易木水怔怔地望了望,忽然听见一个声音——长大了做屠夫,天天吃猪手。
十二作坊就在眼前,空荡荡的厂门,几片枯叶在风中飘零,酒香不再,往事不再。易木水突然感到腿沉得迈不动,看来他只能就此止步了。
夜色沉沉地降下来,大地出奇的静。
许开祯,生于1966年,甘肃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做过政府秘书,乡企厂长,后担任某国有大型企业集团副总经理。2002年辞去公职,在家专事写作。己出版省委班子、打黑、人大代表、政法书记、上级、堕落门、大兵团、女县长等十余部有影响的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