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脸上显现着大病新愈的憔悴,可是毕竟这般神速地恢复功力,令人不可思议。
他在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道:“姑娘是太疲累了我已经运了一次内功,姑娘可知内功中的‘三伏真气’么?”
谭贵芝怔了一下道:“听说过”
桑南圃道:“擅施这种内功的人,是不容易死的”
谭贵芝不由大喜,当时一揭被子下了床,才觉得周身骨节都是酸的。
她弯下身子来,似娇又羞地揉着两条腿道:“哎哎好酸哪!”
桑南圃一双湛湛的目光,好似含情地注视着她眨也不眨一下地注视着她。
突然,谭贵芝的脸红了。
昨晚竟夜相处,她都没这么感觉过,以前相晤时更没有这种感觉,而这一刹那,她竟然会感觉到害羞了,在她来说确是怪别扭的,怪不好意思的。
心里想着索性放得大方一点,不意眼睛方与对方眼光一接触,脸上更红,更臊了,一时连脖子都串红了。
“你干嘛老瞧着我?”
她低低地说,声音好像只有自己听得见当然桑南圃也听见了。
桑南圃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吁叹
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了解到这声叹息的意义。
这样艳色的美人!
这样高华的气质!
这么美的情操!
几乎综合了一切的理想,一切的美于一身
这样的一个人,自己竟然不能去爱她,这该是何等的遗憾!何等的懊丧!
桑南圃站起来,扶着那枝青竹杖步向窗前
推开了窗户黄花留住斜阳一刹那,人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忽然体会出这种黄昏的悲哀。
一种莫可奈何的悲哀!
“姑娘你可以回去了。”
出乎意料的无情!
令人寒心的冷漠!
这样的一句话,会在此时,此刻,由面前这个人的嘴里说出来,确实有点出乎意料之外。
谭贵芝蓦地一呆,那张原本因为羞涩而现绊红的脸,刹那间变为苍白。
“梁大哥”她口中讷讷地道:“你的伤?”
“已经不碍事了姑娘!我很感激你!”他面向着窗外,慢慢地说:“今天上午我想了很久,我们不宜来往?”
脸色一白,她上前一步,道:“为什么?”
“因为我忘不了家仇!”
“”谭贵芝黯然地垂下了头。
“所以我们终久会变成仇人。”
“不不会永远不会的!”贵芝呜咽着哭泣起来。
桑南圃冷冷地道:“会的!”他转过身子来“所以,与其那时白刃相加,不如现在生疏一些的好。”
谭贵芝打了一个寒噤,说道:“梁大哥”
“你还是叫我桑南圃好”他冷笑着说:“这里还没有人知道我姓梁,一想到我姓梁,我就忍不住”
他的身子似乎由于过于激动而抖动了一下。
谭贵芝一阵子难受,由不住又垂下了头。
她知道他是对她有情的,要不然他不会三番两次地救自己,不顾性命地去救自己。
想一想,这该是何等的感受?又是如何的一腔悲哀!
她不相信他真的如同他所说的是那么狠心的一个人。
可是,也难说,只需要看看他愤怒时的那双眼睛就知道了。
“话”已经说得太明白了。
彼此可说得上“心有灵犀一点通”
轻轻叹了一声,她悄悄地步出。
桑南圃道:“姑娘还是由窗户走较为方便。”
谭贵芝顿了顿,道:“也好!”说完,就掉过身子改向窗前走过来。
桑南圃道:“姑娘也许饿了,我带了一点吃的”
他手里一直拿着一个纸包,这时缓缓地递过去。
谭贵芝伸手接住窘笑了一下,道:“是什么?”
“八宝饭。”
“好!我爱吃!”
细细的眉毛挑了挑,含着浅浅的笑脸,她陡地穿窗而出,轻若桐叶般地飘身直下。
桑南圃惆怅地看着她,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
残阳下他看见她天真地回过身来,向自己招手。
风飘着她的长发,原野已有了绿意,一种迤逦的意态美,就这么,她一径地去了。
院子里笼罩着惆怅,说不出的萧索之意,想不到离家这段日子,竟然会生疏至此,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陌生,仿佛不再是自己的家了。
几个护院师傅远远站在廊子下,聚在一块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谭贵芝一径走过来。
那几个人乍一看见了她,俱都现出惊喜之色,老远的就有人嚷着:“大小姐回来了!”
“小姐回来了”
大厅门开,彩莲穿着一身大红,快步跑过来道:“哎呀我的小姐”
她喜得像只小鸟似地跑过来,拉住了谭贵芝的手。
“我的小姐你可是回来了老爷想你都快疯了!”
谭贵芝苦笑了一下,挣开了她的手道:“你这个丫头命真长。”
彩莲涎脸道:“是吗老死不了,小姐,你可是瘦多了!”
谭贵芝萧索地道:“哪能不瘦呢!没死已经是好的了。”
“快别说这些话了,阿弥陀佛!”她合着手说:“现在你回来了,一切可都好了。”
“娘还好吧?”
“太太?”
“嗯”谭贵芝听了一声,可就发现到彩莲的脸色不大自然“怎么不说话?我问你太太还好?”
“太太”彩莲点着头,道:“还好!只是不大爱理人,昨天一个人儿关着门哭了一夜。”
谭贵芝轻轻叹了一声,没说话。
彩莲跳了一下,道:“八成是惦记着小姐你,现在你回来了,她老人家可就好了,走我们去看她去!”
说着拉着谭贵芝的手就跑。
谭贵芝停住没有动:“老爷呢?”
“老爷正在跟好些人谈话呢。”
“都是些什么人?”
“是青海来的一个姓余的,还有胡大爷他们。”
“姓余的?”
“矮矮的个子,听说本事很大。”彩莲说“还带着三个徒弟,架子大得很,就住在咱们这里呢。”
贵芝想了想,实在也不认识这么一个人,正想跟着彩莲去母亲那边,就见一个小厮由厅门内跑出,老远地叫道:“小姐,老爷有请!”
谭贵芝皱了皱眉,悻悻地走过去。
那小厮道:“老爷在客厅,请小姐去见几个客人!”
贵芝道:“知道啦!”
客厅里乱哄哄地坐着好些个人。
谭雁翎坐在上首,他旁边是胡子玉,还有一个矮老头,背后背了个大斗笠,穿着怪样的人。
另外座头上还有三个高冠长服的年轻汉子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谭贵芝忽然惊觉到父亲老多了,两腮深陷下去,也显得瘦多了。
胡子玉也是一样,老瘦多了,睁着一对黑黝黝的窟窿眼敢情已经瞎了。
房子里每一个人都在注视着她。
谭贵芝本来对于父亲很不谅解的,可是此刻乍一看见他老迈的形骸,由不住心里一阵子发酸,差一点哭了出来。
“爹”她叫了一声,两行泪珠夺眶而出,顺着脸直淌了下来。
谭雁翎大步走过来,拍着她的背道:“好孩子,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谭贵芝一眼看见了胡子玉,扑过去道:“胡大叔,你的眼睛”
“瞎啦”胡子玉苦笑着说“姑娘,你也受委屈了。”
谭贵芝呆了呆,怔在了当场。
“都是司徒火那伙子人下的手!”胡子玉说“这笔仇,我们一定要报!”
这时座头上那个矮老头,发出了火鸡似的一阵子笑声。
“这就是老谭你那位千金?嘿嘿好!漂亮极了!”
一面说着,谭雁翎乃向女儿介绍道:“这是青海来的余烈,余伯伯,上前见过!”
“余伯伯!”谭贵芝不大甘心地福了一下。
“好好”余老头又像火鸡般咯咯有声地笑了起来。
“这是余伯伯三位高足你也见过!”
谭贵芝又福了一下。
只见三个长衣汉子其中之一,仿佛很眼熟,那汉子正自睁着一双大眼怒瞧着自己
忽然那汉子大吼一声,猛扑过来,一掌直向着贵芝头上击下来。
举座皆大吃了一惊
谭贵芝倏地扬起右腕,实实架住了他落下的手掌。
姓余的矮老头见状即声道:“鲁赤班!你这是干什么?”
那汉子也擅汉语“鲁赤班”是他青海上称的名字。
这时只见他怒声道:“这个女人就是早晨点我穴道的人,我非跟她拼命不可!”
谭贵芝忽然想起来早上劫马伤人之事,原来被自己定穴手法所伤的那个人,竟会是他,一时间脸上觉得怪不自在的。
余烈怒声叱斥道:“胡说,这是谭家千金,你不要胡说八道!”
那个叫“鲁赤班”的又看了一旁的谭雁翎一眼,自己大概也有些拿不准,将信又疑地愤愤退开身子。
谭贵芝心里内愧,可是当着父亲以及各人面前,却也不便承认。
谭雁翎奇怪地说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余烈嘻嘻一笑道:“老哥是这么回事,小徒今晨骑马回来,途经冰河附近,为一女寇夺了马匹,还用重手法点了他的穴道,如非后来是我路过冰河,只怕一条性命早就完了。”
“有这种事?”
谭雁翎眼睛转向女儿,谭贵芝只得装糊涂到底,闷不吭声。
余烈哈哈笑道:“当然不会是令千金做的事,坐!坐我们还是谈正经事要紧!”
说着目注谭贵芝,道:“老夫本来预备动身去救姑娘和嫂夫人,现在你们相继回来了,那就太好了!”
谭雁翎点点头道:“想不到那位桑先生竟然是一位埋名隐姓的奇人这一次若非他搭救,你和你娘只怕”
一旁的胡子玉道:“那位桑先生可回来了?”
谭贵芝摇摇头:“不知道”
胡子玉冷冷地道:“东翁,受人点水之恩,当报人以涌泉,这位桑先生的大恩不可不报!”
他在说这几句话时,脸上闪烁着阴晴不定的神色,颇有弦外之音的意味。
谭雁翎微一点头,说道:“我知道!我知道!”
说到这里,他转看余烈道:“余兄,司徒火等栽了这个筋斗,我看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日内就会大举来犯,老兄却要多留点意呢!”
余烈一声怪笑,道:“那是再好也不过,我的方天戟也该发发利市了。”
谭雁翎皱了一下眉道:“话虽如此,司徒火这个人我很清楚,这个人不可轻视,老兄也不可过于轻敌。”
余烈咯咯笑道:“谭老哥你放心,司徒火哥儿几个我知道没一个好惹的,可是这一次他碰见了我余烈,我要他尝尝我青海朱灵山的‘摄魂砂’!”
谭雁翎知道余烈有一种自炼的独门暗器“摄魂砂”十分狠毒,曾经施展过一次,把前往青海教访问的客人“天南七友”一举成歼
那一次战况很惨,七友死了六友,剩下一个双目失明重伤而遁。
因为这一次的关系,余烈的“摄魂砂”出了名。
也因为这一次余烈的阴狠为人为武林中人所深知,大家认为他心狠手辣,不够道义,敬鬼神而远之。
“人”是坏到不可交,可是“摄魂砂”的厉害,却也被举世公认为最厉害的暗器之一。
谭雁翎这时乍一忆及到这种暗器的厉害不禁内心大喜,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那余烈遂即自吹自擂起来,把自己吹得真正是举世无双。
谭贵芝勉强坐在那里乏味已极,抬头一看,看见小丫鬟彩莲正在隔着窗子向自己打手势,她就借故站起来向外步出。
谭雁翎站起来,走过去道:“你哪里去?”
贵芝道:“去看看娘。”
二人说话时已走到了门前,避开了厅中各人。
谭雁翎十分沉重地道:“也好,你娘这次回来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贵芝眼圈一红,低下头道:“娘没有告诉您?”
“没有呀!”谭雁翎一怔道:“发生了什么事?”
贵芝摇摇头,眼泪在眸子里打转。
谭雁翎重重叹息一声,他仍然还是没有想到其他方面
“回来了就好了”他说“你先上你娘那边去一趟,晚上我想让你娘陪我上桑先生那里去一趟。”
“去桑大哥那里?”贵芝显然吃了一惊。
谭雁翎道:“听说他受了很重的伤,我想去谢谢他,一直都小看了他!”
“我看不必了!”谭贵芝冷冷地说了一句。
“为什么?”
“因为他不愿意人家知道他会本事!”
“那又为什么?”
谭贵芝心里由不住笑了笑,心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但是,她实在没有勇气把桑南圃真实的身份说出来。
她甚至于怕和父亲的眼光相接触。
缓缓地低下头,她什么也没有说。
谭雁翎忽然笑了一下,拍着她肩膀道:“好吧,好好劝劝你娘去吧!”
房间里燃点着檀香。
缕缕的轻烟里,陶氏异常宁静地注视着女儿
她好像心情很好,身上的一件衣服新换过的是淡红色滚着绣花小边的那一种,这件衣服她一向很少穿,在贵芝的印象里,好像母亲只穿过一次。
她的头发也像是刚刚梳过一样,奇怪的是在发边还戴了一朵小小的兰花。
这种打扮,使得贵芝颇为吃惊。
陶氏的脸也重新擦了些胭脂,细细的眉毛描得浓淡适宜,看上去简直像个新嫁娘一般的娇丽。
贵芝心里奇怪得很,可是看见母亲高兴,她也高兴。
她原本担心母亲经过这番凌辱之后,可能会滋生短见,现在总算放心了。
“娘!是你叫我?”
“不错。”陶氏说:“我听说你回来了,桑南圃的伤要不要紧?”
“已经脱险了!”
“那就好!”陶氏脸上带出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我一直在担心他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更无面目去见他九泉之下的爹了!”
“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谭贵芝红着脸垂下了头,一想起这件事她就恨,恨爹、恨娘、恨自己。
“孩子!世上没有一个人是十全十美的。”陶氏含着浅浅的笑容道:“除非你甘心平凡一辈子。”她侃侃地道:“如果你想在这个世界上,抓到些什么,挣到些什么,你一定相对地也会失去些什么。”
“我知道,娘!”
“你知道?”陶氏摇摇头道:“我看你是不知道,不过慢慢你就会知道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桑南圃跟你谈了些什么?”
“他要报仇”
“他是应该的!”
贵芝一愕,道:“您是说愿意他”顿了一下,接道:“桑南圃是一个很冷酷的人,他说得到做得到!”
“他是应该的”陶氏慢慢垂下头,眼泪在眸子里打转“他怎么说?”
贵芝说:“他说可以原谅您却不能放过爹。”
陶氏脸上带出了一丝苦笑。
“他真的会原谅我?”陶氏摇着头道:“不他不会的!”
谭贵芝道:“他说,娘会自己惩罚自己!”
陶氏呆了一下,喃喃道:“今天我找你来,是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的事?”
“你爹现在已经疯了他自己在做些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话虽如此,我与他总算是夫妻一场,不忍心看着他自掘坟墓!”
“爹爹请了一个姓余的,听说是专门为了对付司徒火那一伙人”
“有什么用?”陶氏冷笑了一声,道:“即使是赢了司徒火那个人,也赢不了桑南圃,桑南圃不会让他趁心如意!”
谭贵芝呆了一下,道:“桑南圃真的会向爹下手?”
“会的!”陶氏道:“只有你才能救他!”
“我?”
“不错。”陶氏冷笑道:“因为你对他有恩!”
谭贵芝呆了一下没说话。
“记住孩子。”陶氏嘱咐她道:“你爹是爱你的,也只有你能救他可怜他!他怎么受得了这种打击?但是他必须要得到这种报应”
谭贵芝忽然打了个哆嗦
“我死了以后把我被凌辱的事告诉他!”
“什么?”谭贵芝眼睛睁得极大。
“桑南圃算得不错,我会自己惩罚自己的!”
说着,她的手从衣袖里忽然抽出了一口刀
“啊不”谭贵芝大叫了一声,猛地扑过去,却已经来不及了。
在她刚刚扑过去的一刹那,陶氏手中的刀已经迅速刺进了自己的心窝。
谭贵芝吓得全身颤抖了一下,大叫了一声,用力把刀拔出来,红的血立刻把粉红色的衣裳染满了。
“天”谭贵芝用力抱住了母亲身子“娘娘为什么?您这是为什么?”
陶氏身子已经倒下去了
“记住只有你能救你爹”陶氏紧紧握住女儿一双手“你虽然爱桑南圃他也爱你,但是那那”
她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一口气接不上,顿时一命呜呼。谭雁翎失魂落魄地赶到了现场,眼见得一副凄凉景象爱妻已死,女儿昏倒一旁。
丫鬟彩莲正自一声声哭叫着。
恁他铁打的汉子,也挺受不住。
他只觉得膝头一软,痛呼了一声:“锦壁”踉跄着摔倒在地。
像是梦一般的,谭雁翎呆呆地坐在窗前,滴滴老泪挂在花白的胡子上。
女儿已经告诉他了
陶氏因生前被司徒火等人轮流凌辱,因而无颜苟活而自尽。
谭雁翎聆听之后,两度昏厥,醒来之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独自在窗前坐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才缓缓地起身,步出。胡子玉呆痴地跟在他身后。
门口前站满了人。
家里的几个护院,所有的男女佣人,人人面有戚色,如丧考妣。
谭雁翎吩咐一个亲信的护院,道:“把门钉死!不许任何人走近这间屋!”
那个护院答应了一声,谭雁翎就同胡先生一道来到了大厅。
大厅内***辉煌,人声混乱,显然又有一件什么样的大事。
谭雁翎那张原本赤红的脸,现在已经变成一片青白“怒”、“恨”、“悲”、“仇”已经使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厅内坐的是钱、刘、林、李、许、王十几家皮号的老板。
谭雁翎一进来,大家都站了起来。
“你们坐下!”
大家已坐下来,人人互望了一眼,他们是来告急求助的,可是临时听见了谭雁翎丧偶的消息,一个个都吓呆了。
大树将倒,栖身其上的猢狲将也不能自保。
人人思危,满座无欢。
大家的眼睛全部都盯视着谭大老板
这时胡子玉才小声向东翁报告道:“那批皮货失手以后,生意已经做不下去了,我看暂时把应天、江南的七家皮号先关了吧!”
谭雁翎黯然地点着头,道:“也只有如此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但是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空气顿时沉寂了下来。
七家皮号的老板,也都像宣判死刑一样都垂下了头,人人噤若寒蝉。
谭雁翎紧紧咬着牙,道:“我们现在面临可怕的敌人,对方是要把我们弄垮,这几个月,我本人损失惨重”
苦笑了笑,他讷讷接下去道:“我可以向大家宣布,我破产了,如今已经一无所有了!”
大厅里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北京的钱老板青着脸站起来,往前赶了几步,扑通!一下子跪了下来道:“东翁救救我一家老小我”
谭雁翎冷冷地道:“钱掌柜的你起来,我的话还没说完!”
钱老板哆嗦着道:“是是!”他颤抖着站起身子来,谭雁翎把头埋在手心里
闭着眼睛,他低低地唤着:“锦壁”眼泪溅落了下来。
爱妻的凄然而逝,这个打击太大了,那一刹那在他心灵深处投下的阴影,使得他失去了原有的明智与果断。
紧紧咬着牙齿,睁开眼睛,他暂进又面临到此一刻的现实。
“我说到哪里?”他转脸问胡子玉。
胡子玉道:“钱掌柜的那号买卖。”
谭雁翎点头道:“钱掌柜的你放心,那块‘白魔王’的皮子,我总算弄到了!有了这块皮子,我们还大有可为!”
大家一听,顿时精神一振!
钱老板苍白的脸一时间也有了血色。
“谢天谢地有了这块皮子,我们总算得救了!”钱老板眼巴巴地道:“就请东翁快快赏下来,我好马上进京里交差,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谭雁翎道:“现在还不能给你!”
“为为什么?”
“因为一交到你手里,你就没命!”
他说的当然是司徒火那一伙子人,钱老板当然心里也有数,一时噤若寒蝉就不吭声了。大家眼睛都亮得很。
连日来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偶然的。谭家生意的连锁倒闭,胡子玉的失去双眼谭雁翎妻子的死,青草湖马场失火,几十条人命的死亡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偶然的。
很显明的必定是有一个厉害的实力集团,有意地在执行着一项任务。
那任务就是要致谭某人于死地。
任何人只要是谭雁翎这一方面的人,都有被对方致死的可能。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一想到这里,在座的每一个人忽然又感觉到生命比生意更宝贵了,人人面有悸色!
谭雁翎站起来道:“大家暂时住在这里不要离开,今天、明天,最多后天,一切都会有一个大转变,不是我们完,就是敌人完,我们双方总有一方面在这两天完蛋你们先下去吧!”
大家呆了一下,正要起身告辞,忽然跑进来一个听差的,向谭雁翎道:“启禀大善人,霍先生回来了!”
“哪个霍先生?”
“啊”胡子玉道:“快请!”
遂即与谭雁翎道:“东翁连霍先生都忘了?是‘老皮通’霍九呀!”
谭雁翎摇摇头,窘笑了一下,似乎还是没有想起来,他讷讷道:“我忘了!”
胡子玉长叹了一声,想不到谭雁翎的神智突然混乱到如此地步。
他提醒道:“东翁不是要鉴定那块白魔王的皮子么,怎么连霍九都不认识?”
谭雁翎这才恍然记起来
他连遭大故之后,神智屡现不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这时显然他又忆起霍九是什么人了。
“快请!”
霍九已经进来了。
四十七八岁的年纪,小个头,眯眯眼,白白的皮肤,很重的书卷气息,他腋下夹着一个绸子小包儿。
进门之后,先向谭、胡二人行礼请个安,口称:“大善人胡先生”
在座的这些皮号负责人,他都熟得很,分别地打了个招呼。这位霍先生是谭府当年雇用的总文案先生,因为他精于鉴定各类皮货的贵贱真伪,腹内又熟记百兽的异态典故,是以在皮业界中,被推为惟一具有权威性的鉴定人物。
“老皮通”霍九坐定之后,脸上神情很是紧张的样子。
谭雁翎看着他,恍惚地道:“霍九你回来得正好这几个月生了很多事,你可知道?”
霍九沮丧地道:“都听说了!”他咬了一下手,接下去道:“对方的心也太狠了东翁你老人家千万要自己保重唉这真是太不幸了!”
“现在我手下的皮货行,因缺货供应,已经十九都关了门,只剩下京里的‘翠华轩’一家,还勉强支撑!”
霍九拱拱手道:“东翁所见极是,‘翠华轩’是做紫禁城的买卖,关系东翁的信誉最大,应该维持!”
谭雁翎长叹了一声,转向胡子玉说道:“子玉,去把那块皮子拿来!”
胡子玉答应了一声,退下去。
霍九心存好奇地问:“东翁莫非得到了什么珍异的皮子么?”
谭雁翎叹息了声,缓缓也点着头,道:“现在我们上下的命脉,全都在这块皮子上了!”
霍九一怔,问道:“什么皮子,这么珍异?”
一旁的钱老板道:“霍先生,是那传说已久的‘白魔王’呀!”
霍九顿时一惊,面有喜色地道:“东翁是说已经取到了这块皮货?”
“不错!”谭雁翎叹息了一声道:“为了这块皮子,几乎倾家荡产才购到手中,为了慎重起见,还在等候着你的最后鉴定,你鉴定过以后,就交给钱老板拿到京里去供给皇上。”
“是是”霍先生喃喃地道:“这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听说圣上对这块皮子盼望已久,呈上去必蒙重赏”
说话时,胡子玉已返回,手里提着一个紫藤箱子,大家都紧张地站了起来。
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只箱子上,因为箱子里的这块皮子,都直接的与每个人有关系。
最紧张的是钱老板,因为他的身家性命都有赖这块皮子的庇护,哪能不紧张得要命?
箱子搁在了大理石方桌上。
霍九也打开了他的小布包。
布包里是一套鉴定皮货的工具,包括小刀,小剪子,几种药水,还有一只特制的水晶放大镜。
箱子打开了
雪白的一大块熊皮。
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
霍九为怕脏了皮子,特别戴上了一副手套。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皮子拿了出来“呼啦”一下子抖开来。
每个人脸上倶都现出了一种希罕的表情,微微发出了一片赞赏声音。
霍九未鉴定之前,先皱了一下眉头,他两只手用力地搓着这块皮子,又在鼻子下嗅了一下。
顿时,他的样子显得很紧张谭雁翎慌忙问:“怎么?”
霍九摇摇头,拿起一根针,小心在皮子上打了几针
然后他又分开了毛面,仔细地拿起水晶镜,透视着皮毛的里层。
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霍九看着看着,脸上原有的一番异采忽然消失了。
他颓丧地坐了下来。
“怎么样了?”
“怎么了?”
“怎么了?”
每一个人都忍不住问了一句。
霍九头垂得很低,紧紧地咬着牙,大家都清楚地看见他两腮上的肌肉在剧烈地跳动着。
良久
他抬起脸看着谭雁翎,苦笑地说:“东翁这块皮子是向谁洽购的?”
谭雁翎心里的激动,更甚于霍九,他脸都白了。
“‘赛吕布’盖盖雪松,怎么!莫非这块皮子是”
霍九冷笑道:“快找他来!”
一旁的胡子玉傻着脸道:“他早就”
谭雁翎忽然闪身来到了霍九跟前,当胸一把,把他抓了起来。
“说怎么回事?”
霍九抖着声音说:“东翁受骗了是假的!”
谭雁翎一反手,把霍九摔出了丈许以外,扑通摔在了地上。
如非是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只这一下怕不立刻就要了他的命!
霍九由地上爬起来,一连串地叫着唉唷,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谭雁翎却有如泄了气的皮球似地,一下子坐了下来
他忽然又站起来,怒声道:“绝不能是假的,霍九你再仔细看看!”
霍九瘸着腿走过来道:“东翁一点不错,这是假的!”
“胡说!”谭雁翎道:“我亲眼看见了那个独角才付的钱,还有你不是说过这白魔王颈上有一圈红毛么?”
“不错,可是这块皮是伪造的!”
说着,霍九遂即取了一块棉花,由一个小瓷瓶里倒了一点药水,然后用力的在那块红颜色地方擦了几下。
他脸上的冷笑表情,更加显著。
拿起棉花来看了一下大家也都看见了,棉花变成了红色。
这颜色,显然是经过人工染上去的。
谭雁翎全身酥酥地起了一阵子战栗。
“完了一切都完了!”
说时他用力地在桌子上拍了一掌,掌力贯穿大理石面,一个掌形的石块掉落在地上。
霍九进一步说道:“真的白魔王皮毛之内有逆鳞,刀剑不入,这畜生生平因仅食百花之蜜,故而身有异香,这些却不是可以伪造得来的!”
说着连连摇头叹息,道:“要是我在就好了我在就好了!”
谭雁翎忽然发出了一声怒吼那是一种凝结着闷而嘶哑的吼声。
随着这声吼叫之后,突然张嘴涌喷出一口鲜血。
他身子向前一栽,顿时就昏了过去。
钱老板紧随在他后面也发出了一声叫声,瘦长的身体,笔直地倒了下去,一时之间,举座哗然!
一切的希望,似乎都为着那块假的白魔王皮子荡然无存。
谭家上下,每一个人看上去都了无生色,人人面现忧愁。
天空凝结着黑沉沉的云块,不时地有闪电亮上一亮,响雷在紧紧包裹着的厚厚云层里响着。
不久,豆大的雨点劈劈剥剥地由天上散落下来。
“皮大王”谭雁翎独个儿的在院子里走着,他那张早已失去人色的脸,不时地泛出自我嘲弄的笑容。
有时候他停下来,抬头对着天,喃喃有声地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有时候他又低下头饮泣着,涓涓的老泪,如同于天上的雨点,一颗颗散落在地面上。
雨水把他全身都打湿了。
天约莫在四更左右时分。
东方隐隐地有一点点白色,并不意味着天亮了,也许天本来就是那个颜色,只有间歇连续的闪电,时明时暗,才使得眼前的一切看上去更清晰。
一条人影拔空而起
也许是正当闪电的时候,所以看上去才会那么清楚。
那人显然是身负有极高的轻功绝技,否则的话他万万不能向着沾有雨水的琉璃瓦面上落足。
这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衣,好像头发很长。
身子甫一落下来,遂即迅速向着瓦面上伏下来。
闪电再亮,这人的一双湛湛眸子,正在注视着一个人谭雁翎。
眸子里的光辉,常能显示出一个人内在的意图。
眼前这个人,如果说有什么意图,那就该是仇恨、仇恨、无比的仇恨!
这个人也并非是什么陌生的人,他就是“怪鹅”孙波。
他那双眼睛注视谭雁翎
却又有另一个人注视着他
这个人立在楼身之下,借着弯延出的一角飞檐,遮挡住他的身子。
换句话说,他可以看见孙波,而孙波却看不见他。
这个人桑南圃,本来全部的注意力也是在注意谭雁翎,后来孙波来了,使得他不得不把注意力改向孙波。
雨渐渐下大了。
可是院子里的谭雁翎仍然没有返回去的意思,一任雨水浸湿了他全身,浸湿了他的头发。
这个时候,当然谁也不会无故出来,因此也就没有人注意到他。
闪电很久没有再亮,院子里也就越加显得黝黑。
当闪电再亮的时候,伏在屋脊上的孙波显然已经失踪了。
谭雁翎踌躇地走到了廊下,那里悬着一盏油纸的气死风灯。
灯笼在风里打着转儿。
谭雁翎由走廊的这一头慢慢地向那一头走过去,他的背影移过不久“怪鹅”孙波已神秘地现身在他身后。
立在檐下的桑南圃不觉冷笑了笑,也许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笑里的涵意。
孙波满头长发皆为雨水打湿了,油光水亮地披在肩上,背后的一对判官笔,不知何时已分持在手中。
自从他方一现身的当儿,桑南圃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很明显他是想猝然向谭雁翎行刺。
谭雁翎是否真的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确很费解,不过桑南圃并不认为如此。
总之,他认为眼前即将有好戏可以看了,自己的确可以作一个完全中立的旁观者。
经过这一次重伤之后,他看上去憔悴多了,可是那并不意味着他的功力有所减退,只要由他那双光华闪烁的眸子来推测,当知他内敛的功力是惊人的。
孙波以轻快的步伐踏进走廊,身法之轻快,即令桑南圃眼中看来,也是够惊人的,可是面对着谭雁翎如此大敌,孙波却不敢丝毫大意。
因此他的身子甫一现身,遂即立刻掩饰在一根廊柱后面。
他身材瘦高,立在柱子后面竟然丝毫不显。
遂见谭雁翎缓缓地转过身子来,由廊道的那一头又慢慢地走过来
老人经过连番大难之后,简直已经变了一个人似的。
只见他散发蓬松,被雨水淋得透湿,一双惺松的眼睛肿泡泡的,眼珠子上布满了红红的血丝
像是神智错乱的样子,每走一步,他就会停下来思索一阵子。
他嘴里一直像吟经似地喃喃诉说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他是在说些什么。
柱子后面的“怪鹅”孙波,比拟着手里的一对判官双笔,像是神情十分紧张的样子
他眼睛全神贯注着谭雁翎,不时收着小腹。
明眼人如桑南圃一看即知,孙波正在储积着内力,以待时机来到时突然出手一击!
桑南圃站立的角度正好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两个人。
谭雁翎喃喃地诉说着什么,一双肿胀朦胧的眼睛,在附近凝视着,忽然他呆了一下。
他本来是向孙波掩藏的那个方向走过去的,可是忽然顿了一下转过了身子。
孙波紧张地向前又扑进了两根柱子,他的一双手仍然高高举着那对判官双笔,保持着原来不变的势子。
判官笔的双头,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足可以想象出何等的锋利。
前面的谭雁翎似乎浑然不觉,他的两只手交互地插在肥大的袖统子里,深深地低着头,不知是在思索着什么。
在完全旁观者如桑南圃的眼睛里看来,他意识到眼前的局面,已至一触即发地步。
孙波的表情,表示他双笔上已贯足了内力,即将出手袭击。
谭雁翎虽然表情呆痴,但是桑南圃却认为他也有足够的防范能力。
闪电再亮就在此一刹那,孙波身子已如同箭矢一般地射了出去。
他手掌内的一对判官笔,一上一下,一点后心一扎左肋,随着孙波的身子奇快如电地扎过去。
也就在此一刹那,谭雁翎忽然振动右腕,把一袭为雨水所浸湿的外衣抖了出来。
原来他早有防备!是以在孙波蓄势以待的时刻,他也同时把内力贯注在那件长衣之内。
只听得“叮当”两声脆响。
长衣卷住双笔的一刹那,双方都运足了力量向两下一扯。
“波”地一声,有如弓弦一般地响了一声,双笔和长衣扯得笔直。
两张狰狞的脸,相距不足一丈,彼此怒视着
对于孙波来说,确实是不胜惊愕,他简直想不通对方怎么会看穿自己身法的。
二十年前金兰换帖的拜把兄弟,也是今日你死我活的死对头!
尤其是近来数月,双方累压在内心的愤恨太多了,屈指难数。
现在,当他们彼此脸对脸时,竟然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谭老儿”孙波一嘴牙齿咬得吱吱地响“今天晚上,你死期到了你还有什么好说?”
谭雁翎只是睁着那一双布满了红丝的眼睛,千般恨、万般恨,只瞧瞧他这双眼睛就知道了。
“凭你!嘿嘿哈哈”说着说着,这个老头嘻哈哈地笑了起来,他的神智果然有了问题。
神智有问题,可并不代表武功也有问题,面对着孙波,谭雁翎眸子里显露出无比杀机。
“孙老三,”他讷讷地说“这些日子你们干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