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多年干旱后的第一场雨打通了苍穹与凡尘的联系,叫云上知晓民不聊生,接连数日,暴雨连天。
这场雨,从连州一路绵延,倾落千里。
越来越大的雨,似乎要在顷刻间偿还数年亏欠。乌云压顶,黑压压的天越来越低,仿佛有随时就要掉下来的趋势,只要一抬手,便能触摸到天穹一般。
轰隆隆的雷鸣声与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难免勾起毕沧不好的回忆。
尤其是在他弄丢了沈清仙魂的情况下。
毕沧想起在离开灵羽山山界时涌现心头的那一丝不好的预感,彼时他已然知道如若不及时取回仙魂,很可能会错失良机。
可毕沧没想过名松会自毁道行。
他知道名松将沈清的意识拉入了他的神识之海中,那棵松树以为只要进入了他的神识之海,毕沧便听不到他与沈清的对话,便不知道他藏匿的祸心。
其实他与沈清的话毕沧都听到了,他交给沈清的卷轴,毕沧也大约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上界那些老家伙以乾与坤为首,费尽千辛万苦才保下了沈清的三魂,又耗费精力为她在人间寻找到了适合养魂的仙山,并将此事隐瞒了下来。
可若要让人间仙山滋养仙魂,便要将那仙魂的利害关系告诉仙山之主,如桂蔚山的丹枫一般,他们除却收到一道仙魂,还收到了一幅画卷与一张粗粗记载着沈清生平的卷轴。
古老的画卷上绘的是他的模样,那张画卷警醒三座仙山之主,一定要远离他,如若曾在自己的山脉中见过画卷之上的人,必要信通上界,阻拦他祸患苍生。
毕沧才不在乎苍生。
在神识之海中,名松告诫沈清不要为了有缘无份之情而断送自己的仙道之途,非要强求,不得善终,他自己便是最好的例子。
他设计了沈清,不,准确来说,他设计了毕沧。
从沈清和毕沧跨入灵羽山的山界时起,他便有所察觉。名松既能成仙,自也有几分聪慧胆识,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孤注一掷,偏偏,他的计划成功了。
他让沈清看见了幽城幻境中的丹枫,让沈清知道他被执念所困,他用三言两语吸引沈清入长青观,他料定了毕沧不会离开沈清身边,这才借此调虎离山之计,一石二鸟。
挑拨离间之言,查无实证的卷轴,还有……那道化作山界中神庙前合欢花树的仙魂。
每一样都被他算准。
名松以死雨泽大地,也因这场雨与上界取得联系,他的确没完成上界对他的交代,可这么多年他守护仙魂从无差错,便要在这最后一刻,在沈清和毕沧走到他跟前的这一刻,将仙魂送离毕沧的身边。
仙人陨落,仙山无存,仙魂也会掉落凡间任何一处。
苍天落雨,上界通神,知毕沧之行,必会阻拦他找到第三道仙魂。
这场雨于人间而言来得及时,于上界而言亦是。
雷如天劫,轰隆而至,毕沧想在山界彻底消失之前找到那道仙魂,可惜他晚了一步。合欢树枯萎,仙魂离去,他尚未追寻,便被上界困于这雷霆万钧的荒野辽源之中。
天与地离得极其近,荒地龟裂,放眼望去,前无山,后无拦,可毕沧偏偏无法离开这里。只要他多走一步,便会被雷霆砸至脊骨,这般阻拦惩罚,倒是与数万年前的天劫相似。
毕沧曾经很期待天劫的来临,因为只要度过了天劫,他便可以离开云潭,随沈清上天入海,去往大千世界。他想去看她眼中的世界,而非困守方寸之地,只能数着日子等待她的到来。
乾曾说,毕沧是云潭天水而生,纯灵为魂,形龙而化,他是普天之下最适合修行仙道,成仙成神之体。
毕沧以此为豪,他当真以为自己能轻易度过天劫,所以当天劫来临之时,他昂首以待,满心期待的都是不久之后脱胎换骨的他重新站在沈清面前的模样。
雷鸣伴火而落,数道天劫打在毕沧身上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天劫如此疼痛,并不如乾说得那么轻松。
可毕沧仍然不怕,他毫无畏惧,确信自己一定能渡过天劫。
他脑海中频频生出与沈清的过往回忆,只要沈清那张脸出现在他的眼前,便好过这世上任何止痛的良药。
乾说,天劫至,越是无欲无求者,越能跨过这一道坎。
可毕沧不是无欲无求,当时的他满心满眼都是那一个人,他每日苦行修炼,却也在闭上眼前思念她,睁开眼时期待何时再能相见。他的欲望极深,他的诉求极强,他就是想陪在沈清的身边,与她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越是思念,越是执着,身便越痛,苦越难熬。
毕沧嗅到了血腥味,他的七窍中纷纷滴落鲜红的血液,鲜血混着雨水叫他伤痕累累,在那一瞬,毕沧的心中忽而生了些许惶恐。
他害怕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大,他怕真的会在天劫里灰飞烟灭,他突然想起就在他天劫将至的前段时间,沈清来找他时脸色并不好看。
往日的她总是言笑晏晏,非得逗得他面红耳赤才肯罢休,可那一日她神色恍惚,似乎有话要说。
毕沧畏惧死亡,他还未能见到沈清一面,他有些想问沈清当时到底想与他说什么,他不愿自己在天劫中陨落之际,回想起见到沈清的最后一面,她竟不是开心的。
越是想着沈清,落在脊骨处的雷劫便越痛,毕沧的身体周围绽开无数火树银花,逼得他不得不化为原形以此抵抗。
毕沧从未感受过这般强烈的疼痛,痛得他忍不住嘶吼出声,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真的快要死了!
他本来……是会死的。
可是有人替他挡下了那一劫。
他在脑海中不断回想的面容骤然出现在眼前时,毕沧十分欣喜,他想告诉她,他其实有些高兴能在死之前见她最后一面,可下一瞬,他被那股力量推拒千里之外。
那张日思夜想的脸离他越来越远,可那最后一道天雷落下的光芒却亮得抹白了这世间一切颜色,刹那的光与痛呼声同时传入毕沧的心间。
那道天雷没有落在他的身上,却将他打得神魂俱灭。
毕沧至今都能记得那彻骨之痛,他在那一瞬失去了他的所有。
明明……明明他的所求不多,明明,明明他只是想获得自由!
他只是想要一个不被云潭束缚的,可以陪着他心爱之人游山玩水、奔赴她言语描绘的一切绮丽妙景的身体。
便是这样也不行,这样也不行!!!
哪怕过去这么多年,那道天雷也依旧残余在毕沧的身躯之中,封锁在他的脊骨深处,每当身体脆弱之时,便会疼痛难忍,甚至激起他的本能化出银鳞自保。
疼从身体深处传来,便是他满身鳞甲也难以阻挡。
而今雷霆如回当初,打得毕沧寸步难行,进无可进,退无后路。
“为什么?”
毕沧不解,他想不通,他不明白这困住他的雷霆是何用意,以至于他的身体再疼,流了再多的血,也顾不上去管自己。
毕沧抬眸看向黑压压的天空,看向那云层之上,那双眼几乎能穿破云霄,直达上界。
他的眼白猩红,瞳孔赤金,随着雨水从他的眼侧划过,化成了斑斑血色。毕沧的黑发也被雨水冲刷,洗成了银白,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拖地数寸。
“为什么!!!”
“你们明明也是想救她的,你们明明也想让她回去,那为何要阻拦我?”
毕沧的脊骨深处传来阵阵疼痛,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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