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顾远亭看了他一眼,终于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你说他是一殿之主,你也差不多吧?”
小陆讪笑一声,点头道,“地府十殿,他供职第五殿,我供职第九殿,世人叫我们都叫做阎王。”
“第九殿?”顾远亭忽而心念一动。
此刻车开在山路上,山风凌冽带着些许血腥的味道,山涧各处哀嚎声不绝于耳,经久不息。小陆慢慢摇上车窗,看着前方淡淡说道,“越往后走,刑法就越重,现在我们已经过了第六殿的枉死城,再往前走就是碓磨肉酱地狱。发入这里的众生被畜生撕咬吞噬,复又拔舌穿肠下油锅,比我那里却只是九牛一毛。”
“你先停一下车。”顾远亭看着外面飞掠而过的炼狱景象,忽然盯住其中一点,直起身子。
车停在马路中央,再无其他车辆来往,路边的驿站门口搭着凉亭,里面支着案板架着油锅,正把一个人开膛破肚剥皮去骨,肉剔下来磨成酱,再捏成肉丸子下油锅炸。剩余的骸骨下水等扔在一个铁桶里,不过多久便从桶里死而复生。
如果说仅仅是这种残酷又诡异的刑法,还不足以让似乎已经见惯了炼狱苦难的顾远亭驻足,他只是觉得这个重复下油锅的背影似曾相识,这时候下车来恰巧对上死而复生者的眼睛,才陡然一惊,这竟然是死在他自己手上的黑衣法师。
黑衣法师一见顾远亭便痛哭流涕着奔过来,不顾锁链拉扯间簌簌掉下的新鲜血肉,直扑过来跪倒在顾远亭脚边,大叫,“我佛慈悲,我已知错,求大人垂怜。”
顾远亭把目光投射在他身上时,整个灵魂似乎都无处遁形。
“凡阳世取骸合药、离人至戚者,发入此狱;又涉及谋财害命,合该遭受下油锅之刑罚。”顾远亭缓声说道,“受苦满日,再转解第八殿收狱查治。你道有心悔改,届时自有定数。”
旁边驿站的员工走过来用锁链套住黑衣法师,毫不留情地拖了回去。黑衣法师原本已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听到顾远亭这句话时,死水一般的眼眸中却多了一丝带着希望和向善的光。
顾远亭低头闭目念了句经文,再抬起头来时又与之前有所不同。他默然回到车中,对小陆说,“走吧。”
这一次小陆看着他竟不敢再开口说笑,规规矩矩地加大马力继续开车。
第七殿过后,遇到的刑罚更为酷烈,而受尽痛苦的众生已失去了为人的机会,刑满后再入轮回,永为畜类,生生世世重复着炼狱的过程。
顾远亭面沉如水,小陆直接把车开到了下一座山头的山门之下,开口道,“到了,您看是在哪儿下车?”他这次连大哥也不敢叫了。
顾远亭径直走下车,抬头便见山门上刻着的无间地狱四个大字,再往里望去,里面的情形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闭上眼睛,现世的回忆如潮水般翻涌上来。
他看到脚下连成片的火海和远处暗涌湍急的黑色河流,大朵血红的彼岸花盛开在视线尽头。天上岩浆不断落下,地面猛火处处腾起,其间众生哭喊着奔跑逃亡,却总是被狱卒砍倒,被刑具折磨切割,血肉淋漓内脏横流,死而复生生而复死,余下的血肉残渣堆满成山,一座巍峨的大殿便立在山上。
前半段,他记得是当初身为鬼魂的殷宁让他见到的幻象。直到这一刻顾远亭才确定,殷宁是真的到过无间地狱,却因那块尚为半成品的佛牌召唤回到现世,补齐了佛牌,也成全了他自己。
后半段,那座大殿他明明是第一次见,心中却涌动着一股莫名的熟悉。顾远亭徒步走上前去,前面的山峦原本在开开合合挤碎无尽灵魂,而在顾远亭经过时却像是一座普通的山一样安静地矗立在那里,只有带着血腥味的山风为他证明着身在地狱最深处。
大殿的外面架着无数铁锅,走过这一路的众生最后被扔进锅里,皮肉骨血与沸腾的岩浆煮在一起。忍受不了的只能鲜血淋漓地往上爬,却被铁钩贯穿重新拖回锅里,这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生不能。
小陆跟在他的身后,低声叹息,“我知您慈悲为怀,这种情形总是不忍见的。”
一时间千万年的岁月似从他的眼前流过,无数挣扎的呐喊的愤怒的不甘的灵魂在他的脑海中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顾远亭忽然想起了一切。
他看得到他们的苦难,也看得到自己的不忍。
他终于记起自己当初在佛祖面前的誓言,“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顾远亭穿过大殿,一直来到后山深处。九重地狱之下,是世界最黑暗的所在,周围岩浆翻滚,烈焰焚炙,包裹着无穷无尽尖叫嘶喊的恶鬼冤魂。
他就地打坐,清越的佛音便从这里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所到之处繁花盛开,檀香漫溢,安抚着所有受尽折磨的灵魂。
顾远亭记得前一世因种种机缘他成为一个还算虔诚的信徒,捐赠寺庙无数。寺庙供奉着诸多法相,在佛祖之下,观音为大慈,为众生拔除痛苦,地藏为大愿,在地狱最深处超度亡灵。因他所念之人从地府逃离,顾远亭便多上了一炷香。
此刻顾远亭终于记起,他所求之佛,便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