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儿的生意也都不要再做了。
这三年,就因为他们斗得互不相让,他的黄氏货栈夹在中间是亏了一笔又一笔。
“这又是做什么?”
反倒是她开口劝说,走上两步,拦着不让打,
“李船头的亲事,当初也是他老丈人刘船副和我说起了他家二姑娘,我才向他提起的,论理难道我不应该问一句?我问一句难道又碍着你黄大东主?还是碍着王纲首了?”
“季大娘子,你不要多管闲事——!”
黄七郎吡牙裂嘴地怒吼着,一脚把李黑毛踢翻在了地上,眼珠子却转得像陀螺似的,努力向她暗示求情,让她不要和王世强一般计较,以和为上。
她和黄七郎相交近十年,谈起生意来时不时也要跳起来互相对骂,所以他替王世强上门逼亲唱黑脸,她根本是没放在心上。
但要向王世强退让,那却是绝不可能。
王世强自然没指望这些船丁能吓得住她,更知道她和黄七郎十年的交情。
筑紫海港与扶桑内地被荒山阻隔,远离平安京城,历来是扶桑犯大罪之人的流放之地,可以说得上是大宋的“琼崖”。
然而这一带也是天然的良港,经过三万坊民合力清淤,挖通了沼泽下的十二条古河道,又邀请宋商进入贸易后,终于渐渐繁荣起来。
就是这三年里,黄七郎的黄氏货栈仍然暗中为唐坊从大宋购买粮种、骡马、兵器,甚至有传闻,黄七郎借着他对黄河以北商路的熟悉,在金国黄河水灾的时候,用海船偷运季青辰一直急需的汉人匠户,帮助他们逃出金国,迁到唐坊。
他也只当是不知道。
他三次求亲的来意,都是想与她重续旧情,明知道冒犯于她,也不愿意真的绝裂,否则他也不会次次都拉着黄七郎同来。
“王贤弟,这些混帐向来不敢在她面前大小声的,以我看,就算她弟弟不在坊里,她也不肯卖咱们的帐……”
黄七郎连忙凑了过去,小声解释着。
“七哥,我自然明白,你那些小子们心里都忌惮她。”
他微微摇头,让他不需在意,眼睛只落在了她的身上,午后的斜阳照在了她绿绫子裙上,透出裙子下水蓝色的绸裤,她笑语着提裙回屋。
低矮的板屋前是高出地面三尺的木板廊道,她脱去木套屐上廊,从屋里捧出果盘子摆放在了廊板上,她也不管黄七郎吃还是不吃,只当是十年如一日地如常待客。
东面板屋里被纸门隔成了一大两小的房间,左梢间里住着帮她打理衣食的小姑娘,现在却并不在,她走在廊上,蓝绿裙锯轻磨在黄柏木打制的廊板上,廊面光洁如镜,仿似万里之外的临安府西湖水面,静谧幽深。
她在裙下穿的是一双四叶双果的绿枇杷绣鞋,因为平常套在木屐里,雪白鞋底纤尘不染。
然而他却知道,多年前,她的鞋底也曾沾满了没有血腥的死亡。
“王贤弟,咱们还是好好和她商量吧?”
黄七郎看出他的神色,连忙小声劝说,“你好好地和她说,她未必就是一定和陈家结亲,她连陈文昌那小子长什么模样都未必清楚,谈这门亲事不过是为了唐坊的生意。”
“我既然已经得罪了她,现在和她商量也没有用,你也不是不知道——”
王世强叹了口气,旁观着那些船丁们向她陪笑问安,说着他们这一次从明州港出海,路上遭遇的情况,包括李黑毛在内,这些船丁跟着黄七郎在唐坊海岸,也已经了好几年的船了……
十年前的唐坊沼泽地,附近只有一座十几户人家的小渔村,偶尔有在扶桑海岸做走私生意的船丁、水手们经过,而坊中六千户三万遗民,那时都四散分居在九州岛沿岸的几百个小渔村中,不通音讯。
直到她流浪到此,首倡建坊。
而在她召引三万遗民,请他们迁居到此开掘河道的前几年里,坊里当然也曾经人心浮动,少不了出几个吃里扒外,暗中和山贼、海盗勾结的坊民。
他们一旦被查出恶行,身为坊主的她,既不会把他们交给扶桑官府,也不会按海民们处置海盗的习惯砍下他们首级,在海桅上悬挂风干。
她只会命人给这些坊民包扎好伤口,让他们吃饱喝足,带上足够的水、粮后,将他们赶上准备好的,坊中一条最大最结实的新板船里。
在他们的感激哀求中,就连他们的私人财物也会酌情奉还,直到大风乍起,板船离岸。
他们被海上顺风推向港外的一百里,礁石密布的险恶海面。
她会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凭着前几十年海民生涯中磨练出来的水性,还有对东海季风、洋流的熟悉,向东穿越礁石丛,而后再横渡千仞大海,平安到达海的那一面,就能获得最后的一线生机。
向东,正是大宋十万里海疆。
然而没有大宋海商庞大结实的九桅海船,没有在暴雨台风中指明方向的指南水罗盘,也没有上百船丁、船夫齐心协力操纵船橹、巨帆和长桨,仅凭唐坊里最结实的板船根本不足以应对深海里的狂风巨浪……
他们也永远渡不过大海。
筑紫港外一百里,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他们苍白浮肿的尸体无一例外,都会在第二天清早的涨潮中,被潮水冲回到唐坊附近的沙滩上来,无声召示着唐坊女主的冷漠与残酷。
她没有下达不许收尸的禁令,但在渔民中,溺死者的尸体总是不吉利的象征,只能在阳光下日渐腐烂,被海鸟啄食,直至腐化成灰……
没有她,就没有唐坊。
“我只是不相信,她不把季辰虎的生死放在心上,那可是她的亲弟弟——她不着急,我难道还会等不及?”
王世强微微一笑,黄七郎见他也是横了心要和她杠上,便只能在心里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