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全看傻了眼,以为两个人要以命相抵,哪知道韩仲春顺着关成羽的身子滑到地上,单腿跪着给关成羽作揖,嘴里念叨着什么。后来大家才知道,韩仲春的肋巴条子断了好几根。
打那以后,韩仲春就消失了,大家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谁知前天他又回来了。
韩仲春回来的时候大家正在吃午饭,黄沙因为一个伙计干活儿少吃饭多,正擎着棍子修理他,韩仲春过去了,笑眯眯地攀着黄沙的脖子说了几句话,黄沙直接瘫在了他的脚下,两腿一蹬断了气。韩仲春提着一只带血的钩子,跳到高处对大家说,黄沙违反皇军的劳工政策,拿劳工当奴隶,他这是奉了皇军的命令处决他。刚演讲完,下面的劳工队伍里就出来一个白白胖胖的汉子,那汉子就是关成羽这边的那个哑巴,他跳到韩仲春的旁边,咦哩哇啦说了一通日本话,大家这才明白,原来这个白胖的矬子是个日本人。
韩仲春对大家说,皇军刚才说了,以后我就是这帮兄弟的头儿,大家都得听我的,我不会像黄沙那样对待大家……传灯恍惚有些明白,原来他们分析错了,韩仲春的目的不是想“滚”大家的血汗钱,他是想树立威信,然后当汉奸,这样大家才能服服帖帖地听他使唤。帮忙搬运黄沙尸体的时候,喇嘛斜眼看着韩仲春,说了句“好吧哒”(黑话,内行人),关成羽笑了。
其实,在这之前,关成羽就知道了这个哑巴的底细。
前几天,几个日本宪兵从码头上抓了一个人,据说此人是国民党安插在里面伺机煽动暴动的特务。鬼子来抓他之前,关成羽发现,哑巴不见了。那个人被抓走之后,哑巴又出现了,一脸诡秘。关成羽当场就觉察到这是一个奸细。起初关成羽并没觉察到他是个日本人,一次睡觉的时候,哑巴在梦中咦里哇啦地说日本话被关成羽听到了。就在关成羽准备除掉他的时候,劳工里又被抓了一个人,这次,哑巴直接亮明了身份。
据说这次被抓的那个人是即墨刘家屯的,外号踢死牛,前些天用洋镐劈死了一个强奸他老婆的日本兵。大家正传说此人武艺高强,早晚得“溜道儿”(逃跑)的时候,一群日本兵押着五花大绑的踢死牛回来了,当场扒了皮,是从头芯子开始扒的,喷出来的鲜血把空气都染红了。日本宪兵走了不多时候,韩仲春就来找关成羽,黄着脸不知在絮叨什么,关成羽捏着下巴一声没吭。后来大家才知道,韩仲春死活要跟关成羽拜把子,关成羽不同意。韩仲春不死心,那些天经常来找关成羽,关成羽的态度照旧,只是猛吃猛喝他带来的酒和菜。
一个经常去北湾码头赌拳的兄弟偷偷告诉关成羽,韩仲春在跟那个日本矬子学空手道呢,好像要找机会跟关成羽切磋武艺。
关成羽问那个兄弟,韩仲春也去元仓码头赌拳吗?
那个兄弟说,经常去,但是一般不跟人赌,老是陪着几个日本人去。
关成羽问,那几个日本人都是哪儿的?
那个兄弟说,好像是陆军总部的,狂着呢,上场先使几个花架子,然后猩猩那样拍打自己的胸脯,吆喝着让人上步,中国的哥们儿一般没有几个敢跟他们打,怕惹了麻烦身上。关成羽沉吟片刻,问,沧口宪兵队的那帮鬼子没有去的吗?那个伙计说,好像没听说,以前倒是有,一个叫山口敬一的家伙经常去,还打死过人呢。关成羽支走那个伙计,对传灯说,明天我要走了,最近几天应该没有什么事情,你和喇嘛老实在这儿呆着,一切等我回来再说。传灯说,我听大家风言风语地传,说鬼子很可能要“闹妖”呢,如果没什么事情,我们一起走算了。关成羽说,不着急走,先在这边观察着,看好有哪些兄弟可以交往,咱们就拉他们一起出来,到时候形成自己的势力,有大事儿等着咱们干呢。
传灯想问他说的“大事儿”是什么,想了想又没问,管它呢,跟着关大哥干事儿没错,一切听他的。
传灯想托栓子帮他打听元仓码头的事儿,可是没找到,一个兄弟说,栓子被鬼子打了,一怒之下去崂山当了土匪。
当晚,关成羽收拾停当,趁着夜色溜出了大院。贴着墙根刚走到大窑沟那边,关成羽就觉察到后面有人跟踪,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后面没了动静,关成羽估计,这个人发现自己已经觉察到有人跟踪了,咳嗽一声上了大路。看来我是真的不能继续呆在码头上了,关成羽想,也许鬼子和汉奸已经注意到我了,正想找个机会抓我呢。鬼子什么意思?既然怀疑我,直接抓我去宪兵队不就结了……就在关成羽犹豫着是否返回身解决这个人的时候,迎面走来了三个巡逻的鬼子兵。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关成羽站住了。三个鬼子兵端着大枪围住了关成羽。
关成羽举起手让他们搜身,后面跟着的那个人出现了。
关成羽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个日本哑巴。
关成羽笑着对哑巴说,太君,你是知道我的,我是个好人,麻烦你对皇军解释一下。
哑巴依旧不说话,冲那三个鬼子兵一歪头,转身往马路对面走。
那三个鬼子兵用枪指着关成羽,让他跟上。
关成羽突然出手了,左右两边的两个鬼子被关成羽一手一个扭断了脖子,对面的那个还没反应过来,下巴上已经中了关成羽重重的一脚,一声没吭就扑倒在马路牙子上。关成羽箭一般射向了刚迈上对面马路牙子的哑巴。哑巴感觉身后有异,闪身抽枪,枪还没到手,整个身子就被横空飞来的一脚踢到了半空。关成羽没有停止动作,另一条腿闪电般扫向哑巴的腰,哑巴如同中了枪的鸟,身体斜斜地扎进了路边的一条水沟。关成羽收住姿势,稳稳地站在路边,前后看了看,腾身跃上一堵围墙,沿着墙头走了几步,纵身跳下,呼啦一下隐入茫茫夜色……
本来传灯想告诉徐老爷子关成羽要跟兄弟几个结拜这事儿,见徐老爷子乜着汉兴一脸肃穆,知道现在说这些不是时候,讪笑一声,对汉兴说:“哥,咱爹的话你得听,小日本儿再好也跟咱中国人不是一个种儿,跟他们攀不得亲戚呢。”汉兴恨恨地扫了他一眼:“老实管好你自己再说。”传灯刚要回嘴,徐老爷子摇了摇手:“都别吵吵了。你们俩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传灯,喇嘛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怎么听他妈说,这家伙经常照着镜子描画脸,什么意思?”传灯胡乱打岔:“没什么,没什么……哎,喇嘛怎么还不回来呢?饭都凉了。”徐老爷子不依不饶:“问你话呢,喇嘛整天描画脸,想干什么?”传灯知道这事儿躲不过去了,眨巴两下眼睛说:“是这么回事儿,这不是他见过百惠吗?心里惦记上了,想打扮打扮去找人家百惠呢……”“胡闹!”徐老爷子猛拍了一下桌子,“你告诉他,注意自己的身份。”
“什么身份?”传灯打个哈哈道,“他现在不是贼了,瓦盆洗手了,他现在是个码头工人。”
“我不是说这个,”徐老爷子余怒未消,胡子都撅起来了,“在这个问题上,我是怎么说汉兴的?”
“爹你别拉上我……”汉兴红一下脸,把后面的话就着一口唾沫咽了回去。
“爹,”传灯见徐老爷子真的上了火,板起脸说,“刚才跟你闹着玩呢,喇嘛其实没有别的想法,爱美,掇拾自己呢。”
“那就好,”徐老爷子的脸色松弛下来,“我听他妈说,这孩子懂事儿了,知道体谅他妈了,这很好。”
“喇嘛一直想姓徐呢,”传灯说,“他连名字都起好了,叫徐汉杰……”徐老爷子摇摇手不让传灯说了。
沉默了一会儿,徐老爷子对汉兴说:“这不是警备队答应你过了年去上差吗?过了年你就去,别的我就不嘱咐你了,该怎么干就怎么干,别让街坊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传灯年前就不要去码头了……刚才我想了想,你不是混码头的材料,回来准备准备,把你哥的杂货铺子接过来,过了年就重新开张,让喇嘛帮你照看着,咱们下街没有这么个铺子不行。次郎原先帮你哥联系进货的事儿,以后就不需要他了,咱们自己进货,你哥去了警备队,进货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儿。汉兴,刘禄的工钱你还没给人家结吧?”
汉兴说:“没呢。他走得匆忙,没顾上。等他回来再说吧。”
徐老爷子说:“哪能等他回来再说?给人家送家里去。他家不是在即墨吗,我听说他有个哥哥,你给他哥送去。”
汉兴说:“他哥哥在大马路那边拉洋车,我抽空过去找找,就不用去即墨了。”
徐老爷子说:“也好,如果他哥哥干得不顺心,就让他来咱家干,那家人出来的孩子不错。”
“让他去我铺子当伙计,”传灯插话说,“我不喜欢喇嘛,这小子整天絮絮叨叨,我烦,让刘禄他哥哥帮我……”正说着,外面有人喊:“老掌柜的,有人找汉兴!”汉兴应声下了炕:“我来了。”
传灯把脸凑到窗户上往外一看,门口站着一个五短身材,穿着破棉袄,神色局促的中年汉子,那汉子搓着两手,脸红得像只紫茄子。
汉兴迎着他走过去:“老哥,你找我?”
那汉子似乎不敢抬头,低着嗓子嗫嚅道:“俺是即墨刘家屯的……俺,俺叫刘全,俺找徐汉兴徐掌柜的……俺兄弟叫刘禄。”
汉兴拉着他的手往屋里走:“快进来快进来,刚才我跟老人还说起你呢,你兄弟的工钱我早就给他预备好了。”
刘全的脸越发红了:“我来就是为这事儿呢……我兄弟不声不响地走了,要过年了,家里需要钱。”
汉兴往里拉他,刘全扭捏着站在那里不动:“俺这破衣烂衫的……要过年了,不吉利呢,您还是在这里把钱给我吧。”汉兴顿一下,刚要转身回屋,传灯拿着一把票子出来了。汉兴接过钱点了点,递给刘全,说:“这是整六十块,刘禄上个月的工钱是五十,那十块是我家老掌柜的给你的过年钱。我家老掌柜的意思是,如果你在那边干得不怎么顺心,就来我家,还干以前你兄弟那活儿。”刘全把钱揣进怀里,倒退着往外走:“不了,不了,我在那边挺好的,以后就不来麻烦徐掌柜的了……”红一下脸,拉起支在门口的洋车一溜烟地没影了。
汉兴望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轻声叹了一口气:“这是个老实人呢,跟他弟弟不太一样。”
难道刘禄真的去了济南?汉兴断定刘禄是上了周五常的当。
传灯不知道汉兴刚才跟刘全嘀咕了什么,不满地嘟囔:“这几个小钱都惦记着,什么人嘛。”
汉兴瞪了他一眼,转身往屋里走:“咱们老徐家从来不欠别人的。”
传灯吐了一下舌头:“是啊,只有别人欠咱们老徐家的……我说的是谁你明白。”
汉兴猛地回了一下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一摔门进了里屋。
一直蹲在街口的那个小炉匠挑着担子站在门口往里踅摸:“锔,锔……”传灯没好气地吼了一声:“锔你娘的大屁股!”
小炉匠说声“我娘早死了”,贴着墙根走远了。
传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抻长脖子冲里面嚷了一嗓子:“爹,我去码头干活儿了,喇嘛等着我呢。”
传灯刚把一只脚迈出大门,就被一步闯过来的喇嘛拽到了门垛后面:“三弟,好事儿来了!”
传灯看着他兴奋得像喝了酒的猴子一般的脸,促声问:“山口上钩了?”
喇嘛整整大红围脖,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差不多!中午的时候我看见山口跟宪兵队的那几个鬼子在酱肉馆喝啤酒,好像是庆祝什么,一个个又唱又跳,跟一群彪子似的。后来有几个鬼子去了春园茶楼,山口被小山喊回了宪兵队,一路走,一路捏自己的裤裆,我冲他咳嗽,这家伙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了我半晌,好象是被我给‘拿’(挑逗)得不轻……三弟,我是这么琢磨的,你马上去王寡妇家找武哥,挨到天擦黑你们俩就去大海池子那边等着,我勾搭上山口以后,就拉他去大海池子,洋车我都订好了,就是刚才从这里出去的那辆……”
“不好,”传灯打断他道,“刚才从这里出去的那辆洋车是刘禄他哥哥的,不能连累人家,你赶紧让他走。”
喇嘛摸摸脑袋:“对,应该让他走,不然一旦出事儿,宪兵队的那帮鬼子顺藤摸瓜就把咱们几个给提溜出来了……”冲拖着洋车站在街口的刘全挥两下手,见刘全拐出街口,搓着手继续说,“要不这样,我再回家打扮一下,你这就去找武哥,咱们晚上八点大海池子见。”
传灯急匆匆地往大马路那边赶,心膨胀得像是打了气。
刚拐过三盛楼门口,迎面撞上了码头上一起干活儿的一个兄弟,传灯刚想躲一下,那伙计看见了他,张口就喊:“徐兄弟!”
传灯站住,胡乱应道:“怎么是你呀……码头上没活儿了?”
那伙计唉声叹气地说:“还干活儿呢,散了,都散了……小臧,就是那个东北伙计带头闹罢工,被鬼子当场抓了,一起被抓的还有不少兄弟,大伙儿趁乱乎劲儿跑了不少。小臧说得不错,鬼子这是在跟咱爷们儿玩邪的呢,有点儿心计的兄弟都跑了……韩仲春跟条疯狗似的跟在鬼子后面抓人,凡是他知道在哪儿住的,基本都让他们给盯上了。徐兄弟,你也赶紧躲一躲吧,小鬼子开始吃人了呢。”
尽管出现这样的事情早就在传灯的预料之中,可是冷不丁听他这么一说,传灯还是感觉有些紧张,黄着脸敷衍道:“我躲什么?我又没跟着他们闹罢工……没事儿,你先走吧,我有数。”那伙计还想说什么,传灯已经过了马路。
不怕,拐进王寡妇家的那条胡同,传灯稳了稳精神,韩仲春根本不知道我家住什么地方,他抓我个屁,再说,等他打听出来我住在哪里,关大哥也好回来了,一拳砸回你出生的地方去,让你再敢来找老子的麻烦。
路上,有鬼子的宣传车在慢悠悠地行驶,架在车头上的大喇叭扯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一遍遍地絮叨,国民党残将白崇禧率三十万大军企图进扰山东地区,被英勇的帝国军人打得丢盔卸甲,狼狈逃窜……传灯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传灯觉得无论怎样,中国人总有一天会在日本的土地上插满青天白日旗。
大喇叭唱着鬼哭似的日本歌走远的时候,传灯闷着胸口在王寡妇家的街门口站下了。吐一口气刚要抬手拍门,门就被打开了,王寡妇伸出头来左右看了看,一把将传灯拉了进去。
传灯踉跄几步,回头问:“武哥在吗?”
王寡妇表情神秘地瞥了传灯一眼:“在。还有一个大个子也在等你。”
传灯的心一紧,大个子?难道关成羽已经回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