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兰郊外的布帝沙,建起了一座小庙纪念他们,这座庙后人叫五祖庙,大门前两侧的门柱上有幅对联,写道:
立胆为义昭千古
存心从忠著万年
后来,附近华工遇假日就去庙里上香,遇清明,还有人去烧纸钱,除了敬仰他们的事迹外,也有人相信,他们死后成了神,会保佑华工平安。
大家听得入神,郭再兴讲完,半响都没人出声。还是郭再兴说话:红毛想杀一儆百,可是华工们都不怕。“五祖”死后五年,日里种植园又暴发了一次大规模的华工联合反抗荷兰人的事件,那次事件参与的人数有上百人,打死打伤荷兰人十多人,荷兰人这下也对华工动了真格的,杀死枪毙上千名华工,河水都变红了,有人说史书上都记载了*。
*据温广益、蔡仁龙:《印尼华侨史》第7页:1876年,日里发生另一起更大规模的华工反抗事件,史载:此次华工“杀死西人及伤者十余人,(事后)华人被枪毙者千余。”
刘进第说:我听说过红毛也曾经在巴达维亚把华人几乎都杀绝了,河水都染红了,那条河就叫红溪*。
*红溪事件发生在十八世纪中期,荷兰殖民主义者在巴达维亚屠杀当地华侨,成千上万遇害华侨的尸体把河道全堵塞了,鲜血把河水染红,那条河便叫红溪,沿用至今。后来,巴达维亚成为印尼首都雅加达。
王辉悄悄地问一个他想问的事:有没有人设法逃走?郭再兴说:当然有,可是,这些种植园是连成片的,逃出了这个种植园,又落入另一个种植园主手中,还更变本加厉的对待你。再说,逃跑的工人也不认路,往哪跑?如果不落入种植园主手中,也走不出大森林,不饿死也被野兽吃掉。
刘进第问:你那时种的烟田在棉兰郊区,为什么现在到这儿离棉兰那么远?郭再兴说:烟田是要轮种的,不然地力不足,烟草长势就不好。今年种的烟田至少要休耕五年以上才能再种,园主就让工人再垦荒再开新烟田,这样,新烟田越开越多,也就离棉兰越来越远了。
春生问:你来种植园多久了?郭再兴伸出五个手指头翻了三次,春生说:十五年?怎那么久?郭再兴叹了口气:唉,工头总会找理由把你的契约延长,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脱不了身,死在这里。不过,好在我这季烟种完就期满了,现在是留心别出什么差错,别让工头抓到把柄。
进第问:你脱身后最想做的事是什么?郭再兴不假思索地说:运气好的话找个娘惹成家。几个华工都哄笑了,难得郭再兴这么坦率。
春生说:你不回家乡?怎么想在这里成家?郭再兴说:来这许多年,家里人恐怕都死了,再说也没钱回去,坐红毛的船又得让人家讹钱,搞不好又回到种植园或者是矿区,那才倒霉呢。其实,能活到契约期满的工人都回不去,他们多数是找个地方开荒种地或者打渔为生或者做点什么手艺。
老姜问:能娶到婆娘?唐山(泛指中国)的还是本地的?这个话题让大家都感兴趣了。
郭再兴毕竟比他们知道的多,他也毫不顾忌地说:找唐山的难,你得托水客(来往于唐山和南洋的人,顺带为在南洋谋生的中国人办点事并从中得利的人)给你从唐山带过来,得花不少钱,一份给水客,一份买人,像咱,只能找本地的娘惹。进第问:什么叫娘惹?郭再兴说:在这里生活了几代的华人女子叫娘惹。土族女子也愿意找脱身的峇峇(baba,当地对成年华人男子的称呼),因为他们勤劳刻苦,守本份。
老姜又提出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问题:喂,你在女人身上播过种吗?老实说。春生和刘进第先愣了一下,随后便扑哧的笑了,说:老姜,真有你的。
郭再兴也不相瞒,说:因为这事,我给罚延长契约五年,真他娘的!工头真损人,看你拿饷了就变着法赚你的钱。那时还在棉兰郊外,他们诱我去娼寮,我开始不知道那是么地方,一进去就出不来了,我一看,屋里只有一个腰间围条沙笼的土族女子,就吓得往外跑,她把我拦住了,求我不要走,不然,她会挨打还要罚一天不给饭吃。一边说一边流泪,还脱去了沙笼,我哪见过这个?吓得直后退,她一下把我搂住不放……
老姜说:你就播种了?郭再兴说:是呀,那是第一遭啊。出来之后,把门的工头要我交十五盾,那是我两个月的工钱呐,我说怎那么贵?我交不起,我还得吃饭不是?欠这笔债给我算利滚利,最后是成了延长五年契约期。听了郭再兴的叙述,大家唏嘘一阵。
郭再兴问老姜:你在矿里也有些年头了,就没尝过女人?老姜老实地说:跟你一样,两次,被罚了延长十年,十年!郭再兴兴奋起来,说:有种!你在老家一定有女人,有女人的人很难忍得住。老姜叹了口气:唉,我来南洋十八年了,那是年轻的时候了,咱穷,看上了人家也娶不来……郭再兴便撺掇他说下去:你看上过女人?长什么样?
这些当牛做马的男人,平时连女人都看不到,关于女人的话题一被提起,每个人心底长期被艰苦劳作压住的那团火就被撩拨起来,连王辉、春生和刘进第也想听。
老姜说,我们那里兴唱山歌,小伙子和小姑娘是对歌定情的。春生和刘进第说:真看不出老姜还会唱山歌,怎么没听过你唱?老姜说:我那时年轻,声如洪钟,在这个山头一放开嗓子,能传遍几个山包,唱得年轻姑娘和小媳妇心都痴了。几十年在佛朗在打垄干牛马活还没水喝,嗓子都烧坏了。春生说:没关系,你现在就唱一个。王辉也说,唱一个,让大家听听。
椰子树在风中摇曳,月亮投下朦胧的光,星光闪烁,萤火点点,这样宁静的夜晚勾起这些男人隐藏在生命深处的本能的躁动,老姜竟觉得裆里的物件硬起来,赶紧把两腿夹紧了。心中有股激情往上冒,他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他的嗓音很粗,像公鸭一样,也没有韵律感,但是大家还是听得很入神,他是用客家话唱的:
捱格(我的)妹子在溪边涴衣裳哟/哥捱(我)在坡上砍柴忙哎/问妹尼个渴不渴噢/摘下杨梅扔下坡哎/杨梅甜不甜妹尼心里明白噢。
大伙直叫好,真想不到整天像木头一样闷头干活的老姜还会唱这种情歌,郭再兴问:你和妹子成亲了?老姜接着唱:
云朵围着月亮转哟/哥捱(我)的心挂在妹身上/想与妹子共入洞房噢/无奈赔不起你爹要的彩礼哎/独自在山上泪涟涟啰嗬……
大伙为老姜叹了口气,老姜说:家穷,我闯洋了,妹子嫁人了……大伙沉默了,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酸酸的,苦苦的,像蒙上一块破布,扯都扯不掉。闯洋的人命苦啊,离家几十年,何时是归路?乡愁就像那片云慢慢地飘来把月亮遮住了,大家像掉入无边无底的空洞里。
郭再兴冷不丁地问王辉:辉哥(大家都这么叫,他也跟着这么叫了),你跟女人睡过吗?王辉说:我连女人的nai子都没摸过,只小时候在我娘怀里摸过。郭再兴又问:你忍得住?王辉淡淡地说:如果我命中注定没有女人,想也没用。睡吧,明早还得干活呢。大家看天色已晚,就地找个比较干的地方,铺了一层棕榈纤维便躺下,很快就发出了细细的鼾声。
天快亮前,露水把老姜湿醒了,他只觉得浑身湿漉漉的,彻骨的冰凉,浑身的骨头架子都酸痛得动弹不得,是那种像针刺一样痛到骨髓里,他不觉发出了一声低吟,接着便咳喘不止。王辉醒了,问:老姜,你怎么了?老姜说:浑身骨头酸痛,气喘的病又患了。王辉说:我也骨头酸痛,咱们怕是闹风湿了。郭再兴也醒了,答腔道:是风湿病。几乎所有种植园的工人都会得,天天干完活一身汗就在河里泡澡,睡野外露天,不得风湿病才怪呢,红毛真不是人,骗咱们来南洋时说得挺好听:有吃有钱拿有地方睡,他娘的,比牲口还不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