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和家里人都住在那条巷子里。”赛欧娜朝男孩离去的方向点了一下头。
“家里人?”
“还有一个大儿子……一个女儿。你想不想……我是说,我可以安排……”
“不!那孩子说得对。我不是他爸爸。”
“对不起,”赛欧娜轻声说,“我不该这么干。”
“他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艾达荷问。
“你是问孩子的爸爸……你的……”
“我的前任!”
“因为厄蒂的家在这里,她不愿离开。大家都这么说。”
“厄蒂……孩子的妈妈?”
“嗯,嗯,他妻子,按《口述史》里的古老仪式成的婚。”
艾达荷环顾广场四周的石砌建筑,扫过那些拉着帘子的窗户和窄小的房门。“那么他就住这儿?”
“有空就来住。”
“他是怎么死的,赛欧娜?”
“我真不知道……但虫子杀过别的死灵。我们肯定!”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锐利的目光直刺她的脸,逼得她把眼睛转向别处。
“我不怀疑祖辈们的故事。”她说,“虽然他们说得东零西碎,有时仅有只言片语,但我相信他们。我父亲也相信他们!”
“莫尼奥一点儿也没跟我提过这个。”
“关于厄崔迪人有一件事你可以放心,”她说,“那就是我们个个都很忠诚,事实就是这样。我们信守承诺。”
艾达荷张了张嘴,没发声就闭上了。当然!赛欧娜也是厄崔迪人。这个想法让他感到震惊。他早就知道这一点,但内心并不接受。赛欧娜算是个叛乱分子,只是其行为受到雷托一定程度的默许。雷托未明示其容忍限度,不过艾达荷有所感觉。
“你不能伤害她,”雷托曾经说,“她还有待考验。”
艾达荷转身背对着赛欧娜。
“你什么事也肯定不了,”他说,“东零西碎,全是谣言!”
赛欧娜没搭腔。
“他也是厄崔迪人!”艾达荷说。
“他是虫子!”赛欧娜说,几乎掩饰不住一股怨毒之气。
“你那该死的《口述史》不过就是一堆古代八卦!”艾达荷不屑地说,“只有傻瓜才会信。”
“你还在相信他,”她说,“你会变的。”
艾达荷转身瞪着她。
“你从来没跟他说过话!”
“说过。在我小时候。”
“你现在也没长大。他一个人集中了所有死去的厄崔迪人,所有的。很可怕,但我认识那些人。他们是我的朋友。”
赛欧娜一个劲儿地摇头。
艾达荷再次别过身去。他的情绪跌入谷底,精神失去了支撑。不知不觉中,他走出广场,步入男孩进的那条巷子。赛欧娜跑过来跟在他身后,他没理会。
这是条窄巷,两侧是平房的石墙,墙里嵌着拱门,门都关着。窗户的样式跟门一样,只是按比例缩小了。他每走过一户人家,那家的窗帘就会轻微地动一下。
在第一个十字巷口,艾达荷停下来朝右侧望去,男孩就是在这里消失的。几步远处有两个身穿黑长裙和墨绿色上衣的灰发老妪,正站着交头接耳。一见艾达荷她俩就不再说话,转而以毫不掩饰的好奇目光直盯着他。他回视她们,又看看小巷。巷子里再无一人。
艾达荷又瞧了瞧老妪,随后走了过去,最近离她们不足一步。她们俩靠得更近了,转
着头看他。她们只瞥了赛欧娜一眼,就重新把视线移回到艾达荷身上。赛欧娜默默地走在他旁边,脸上现出一副古怪的神情。
这是悲伤?他猜测着,懊悔?还是好奇?
很难说。他对一路经过的门窗更感好奇。
“你以前来过戈伊戈阿吗?”艾达荷问。
“没有。”赛欧娜把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怕自己听到。
我为什么要走这条巷子?艾达荷自问。其实他是知道答案的。为了这个女人,这个厄蒂:是什么样的女人把我带到了戈伊戈阿?
右侧一面窗帘揭开了一角,艾达荷看见一张脸——正是从广场跑开的那个男孩。窗帘落下时往旁边一摆,又露出一个站着的女子。艾达荷无言地盯着她的脸,停下了脚步。他只在内心最深处的幻想中见过这张脸——线条柔和的鹅蛋脸,犀利的黑眼珠,丰满性感的嘴唇……
“杰西卡。”他咕哝道。
“你说什么?”赛欧娜问。
艾达荷无法作答。杰西卡的面容从他心中早已远逝的往昔岁月里复活了,这是基因恶作剧——穆阿迪布的母亲在新的肉体里重生了。
女人拉上窗帘,但她的容貌印在了艾达荷的记忆中,他知道自己永远摆脱不掉这幅视觉残像了。与沙丘时代共患难的杰西卡相比,她的年纪要大一些——嘴角和眼角都起了皱纹,身材也稍胖……
更具有母性,艾达荷心想,以前那个我跟她说过……她像谁吗?
赛欧娜扯了扯他的袖子。“想进去见见她吗?”
“不,这么做不对。”
艾达荷刚要转身原路返回,厄蒂家的门猛地打开了。一个小伙子走出来,关上门,转过来面对艾达荷。
艾达荷估摸他有十六岁,是谁的孩子一看便知——一头卡腊库耳绵羊毛般的头发,五官分明。
“你是新的一个。”小伙子说,已是成年人的嗓音了。
“是的。”艾达荷觉得难以启齿。
“你来干什么?”小伙子问。
“不是我要来的。”艾达荷说。他觉得这样回答要容易些,这么说也是出于对赛欧娜的怨恨。
小伙子看看赛欧娜。“听说我父亲已经死了。”
赛欧娜点点头。
小伙子把目光转回艾达荷。“请离开这里,永远别回来。你让我母亲痛苦。”
“我保证。”艾达荷说,“我不该打扰厄蒂夫人,请替我向她道歉。来这儿不是我的本意。”
“谁带你来的?”
“鱼言士。”艾达荷说。
小伙子草草点了一下头。他再次看着赛欧娜。“我一向以为你们鱼言士受的教育是对自己人更友善一些。”说完,他转身进屋,重重地关上了门。
艾达荷抓起赛欧娜的胳膊,大步往回走。赛欧娜踉跄了一下,跟上步伐后,甩开了他的手。
“他以为我是鱼言士。”她说。
“当然。你长得像鱼言士。”他扫了她一眼,“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厄蒂是鱼言士?”
“这好像不重要。”
“哦。”
“所以他俩才会认识。”
到了十字巷口,艾达荷拐上直通广场的那条小巷,朝来时的反方向快步走到巷尾,从这里开始村子变成了一座座花园和果园。一连串的震惊让他感到茫然无措,大量来不及消化的信息使头脑不堪重负。
前方横着一道矮墙。他翻了过去,听到赛欧娜也跟上来了。四周树木盛开着白花,有深棕色飞虫围着橙色花心忙碌。空气中弥漫着飞虫的嗡嗡声和鲜花的芬芳,艾达荷不禁联想起卡拉丹星上的丛林花。
他登上一座小山丘的顶部,停了下来,转身俯瞰戈伊戈阿整齐划一的布局,眼前展现着一片平坦的黑色房顶。
在山顶厚厚的草地上,赛欧娜双手抱膝坐了下来。
“出乎你意料了,是吗?”艾达荷问。
她摇摇头,艾达荷发现她快要落泪了。
“你为什么这么恨他?”他问。
“我们没有自己的生活!”
艾达荷望了一眼下面的村庄。“这样的村子有很多吗?”
“这是虫子帝国的标准规划!”
“这有什么问题呢?”
“没问题——如果合你意的话。”
“你是说他只允许这种规划?”
“这种,外加几座集市城……还有奥恩。我听说连星球的首都也不过是一些大村子。”
“我再问一遍:这有什么问题呢?”
“这是监狱!”
“那么离开它。”
“去哪儿?怎么去?你觉得我们只要登上宇航公会的飞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她朝下指了指戈伊戈阿,可以看见远端停着扑翼飞机,鱼言士坐在附近的草地上。“那些看守不会放我们走的!”
“她们可以离开,”艾达荷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可那是去执行虫子的任务!”
她把脸靠在膝盖上,闷声问:“过去这里是什么样子的?”
“不一样,往往很危险。”他四下里望了望将牧场、花园和果园分割开来的围墙,“沙丘星没有划分土地所有权的界线。所有土地都属于厄崔迪公爵的领地。”
“除了弗雷曼人的。”
“是的,但他们知道自己属于哪里——以某道悬崖为界的一侧……或者盆地里沙色与白色交界线的另一头。”
“他们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也有一些限制。”
“我们有些人向往沙漠。”她说。
“你们有沙厉尔。”
她抬头瞪着他。“就那丁点儿大的地方!”
“长一千五百公里,宽五百公里——不算小了。”
赛欧娜站起身。“你问过虫子为什么要像这样把我们关起来吗?”
“因为‘雷托和平’这条金色通道能确保我们生存下去。这是他的解释。”
“你知道他跟我父亲说什么吗?小时候我偷听过他俩谈话。”
“他说了什么?”
“他说为了削弱我们的凝聚力,他帮我们挡住了大部分危机。他说:‘苦难可以维续民众,而现在我就是苦难。神可以成为苦难。’这就是他的原话,邓肯。虫子叫人恶心!”
艾达荷不怀疑她复述的真实性,但这番话并没有在他心中掀起波澜。他转而想到自己受命杀死的那个科瑞诺人。苦难。一度统治帝国的那个家族的后裔,结果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他一心想重掌大权,忙着耍阴谋搞香料。艾达荷命令一名鱼言士把他干掉了,事后引得莫尼奥连连盘问。
“你为什么不亲自动手?”
“我想看看鱼言士的表现。”
“她们表现怎么样?”
“很麻利。”
然而科瑞诺之死给艾达荷平添了一份不真实感。夜幕下的塑石街道黑影重重,一个躺在自己血泊中的小矮胖子只是其中一层难以辨别的暗影而已。虚幻的场景。艾达荷还记得穆阿迪布的话:“思维强加给我们一个所谓‘真实’的框架。这个变幻莫测的框架往往与我们的感知相悖。”是什么样的真实在左右雷托皇帝?
艾达荷看了看赛欧娜,她背后是戈伊戈阿的青山和果园。“我们下去找住处吧。我还是喜欢单住。”
“鱼言士会把我们塞在一个房间里。”
“和她们住在一起?”
“不,只有我们两个。原因很简单。虫子想让我跟伟大的邓肯·艾达荷繁殖下一代。”
“我会自己挑人。”艾达荷吼道。
“我相信有一个鱼言士要中头彩了。”赛欧娜说完,转身走下山坡。
艾达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那具青春之躯如此轻盈,仿佛在风中摇曳的果树枝。
“我不是他的种男。”艾达荷自言自语,“这件事他必须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