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史上最孜孜不倦的人类观察者。我的观察源自内外部感知的结合。过去与现在会无规律地叠映在我心中。而且,随着肉体变形的持续,我的感知能力变得越发神奇,仿佛世间万物无不能明察秋毫。我拥有无比犀利的听觉与视觉,兼有异常敏锐的嗅觉,能察觉并分辨浓度仅为百万分之三的信息素。我心中有数,也验证过。在我的感知范围内你几乎无可隐藏。我想,你要是知道我单凭嗅觉就能发现什么,一定会瞠目结舌的。你的信息素会告诉我你正在干什么或打算干什么。还有你的手势和姿态也在泄密!我曾在厄拉奇恩花了半天凝视长凳上坐着的一个老头。他是斯第尔格耐布的第五代后裔,这道关系连他自己都不知情。我仔细研究他颈项的角度、下巴底下松垂的皮肉、干裂的嘴唇、鼻孔周围的湿度、耳后的毛孔,还有从古式蒸馏服兜帽下钻出的灰发绺。他丝毫没发觉有人在窥视。哈!换了斯第尔格只要一两秒就会警觉。而这个老头只是一直在等人,临了也没等来,最终站起身蹒跚离去。久坐之后,步履十分僵硬。我知道我再也见不着这具血肉之躯了。他濒临死亡,体内的水分无疑将被浪费。当然,这已不再重要。
——《失窃的日记》
雷托认为这里是全宇宙最有趣的地方,他在此等候现任邓肯·艾达荷。以大部分人类标准来衡量,这都是一个庞大的空间,其上方是帝堡,四周环绕着精心构建的地下墓窖群。这座大殿犹如轮毂,一间间高三十米、宽二十米的侧厅像轮辐般扩散开去。雷托的御辇占据着大殿中心。大殿是一间直径四百米的穹顶圆厅,最高点离地面一百米,就在他头顶正上方。
他觉得这些殿堂的大小能让自己心安。
正午刚过,大殿里仅有的亮光来自随机飘动的几盏浮空球形灯,光线调为暗橙色。微弱的光头照不进侧厅深处,但雷托凭记忆知道那儿每一件物什的准确位置——水、遗骸和骨灰,有祖先的,也有沙丘时代以来厄崔迪先人的,一个不漏都供在那里。另外还存放着若干箱美琅脂,是预备在情势万分危急之时打掩护用的,好让人误以为这就是他的全部库藏。
雷托清楚邓肯求见的原因。艾达荷听说特莱拉人正在制造另一个邓肯,也就是说又在按神帝的规格要求制造死灵。这个邓肯担心自己在服役近六十年后被替换下去。这种事总让邓肯们心生反意。早先有一名宇航公会使节谒见雷托,警告说伊克斯人私下交给邓肯一把激光枪。
雷托暗自发笑。但凡遇上可能威胁到自己那一丁点儿香料配给的事情,宇航公会都会大惊小怪。一想到世上只剩下雷托一人与曾经制造美琅脂的沙虫有联系,他们就吓得瑟瑟发抖。
万一我死在没有水的地方,就不会有香料了——永远不会再有。
宇航公会怕的就是这个。他们的历史学家兼会计师断定雷托坐拥全宇宙最大一份美琅脂库存。因此,宇航公会可靠得几近盟友。
雷托一边等,一边按贝尼·杰瑟里特的传统训练方法做着手、指运动。这双手是他的骄傲。手上披覆着灰色的沙鲑皮膜,大拇指可与修长的四指对握,灵活性基本与常人无异。而由腿脚退化而成的鳍足却没什么用,其不便之处更甚于所带来的羞耻。他能以闪电般的速度爬行、翻滚和腾身,可一旦不小心压到鳍足,就会疼痛。
邓肯让什么给耽搁了?
雷托想象他正透过窗口遥望沙厉尔平缓起伏的天际线,内心还在挣扎。今天是一个热气蒸腾的日子。下地宫前,雷托在西南方向看到了一幅蜃景。热空气在远处沙漠上方闪现一幅颠倒的镜像——一队保留地弗雷曼人正费力地走过一处供游客开眼界的穴地景点。
地宫里很凉爽,一直如此,灯光也总是昏昏暗暗的。辐射状侧厅其实是一条条黑暗的隧道,为方便御辇行驶,高高低低处都铺成了缓坡。有的隧道穿过假墙还要向外延伸许多公里,这是雷托利用伊克斯装备为自己挖掘的补给通道和暗道。
雷托思忖着即将开始的接见,心中不由生出一丝紧张。他觉得很有意思,众所周知,他爱把玩这种情绪。雷托觉得自己对现任邓肯的好感一直在自然而然地增强。对于此人能活着结束会见,雷托抱有很大期望。有时候他们是能做到的。这个邓肯几乎不可能发起致命攻击,只存在理论上的机会。雷托曾试图向某个前任邓肯解释清楚……就在这间大殿里。
“你也许会奇怪,凭我拥有的能力,竟然还提运气和机会。”雷托当时说。
那个邓肯怒气冲冲。“你绝不会留下任何机会的!我了解你!”
“太天真了!机会是宇宙的本质。”
“那不是机会!是恶作剧。你专搞恶作剧!”
“对极了,邓肯!恶作剧会带来最由衷的快乐。我们的创造力正是在对付恶作剧时激发起来的。”
“你连人都不再是了!”哎,那个邓肯已经怒不可遏。
这句痛斥让雷托受了刺激,就像眼里进了一粒沙。就算最接近这种刺激的情绪是生气,他也不会放过,他总是不可抑制地紧紧抓住残存的一点人性自我。
“你的人生已经过气了。”雷托回击道。
就在此时,那个邓肯从官袍的暗褶里掏出一枚小炸弹来。多么意外!
雷托酷爱意外,即便是凶险的意外。
这件事我没有预见到!他也是这么对邓肯说的,而本应毅然决然的邓肯,反而尴尬地站在那儿犹豫起来。
“这个能要你的命。”邓肯说。
“抱歉,邓肯。会让我受点轻伤,仅此而已。”
“可你说你没有预见到!”邓肯尖声叫道。
“邓肯啊邓肯,对我来说百分之百的预见才相当于死亡,一种充满难以形容的无聊的死亡。”
最后一刻,邓肯想把炸弹扔到一边去,但火药不稳定,炸早了。那个邓肯就这么死了。啊,好吧——反正特莱拉人的再生箱里总还备着一个。
飘在雷托头顶上的一个球形灯开始闪烁。他兴奋起来。莫尼奥发信号了!尽忠职守的莫尼奥提醒神帝邓肯下地宫了。
大殿西北面两个侧厅之间的载人电梯开门了。现任邓肯迈步向前,从这个距离看,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人形,但雷托连再小的细节也能分辨得一清二楚——制服肘部的一道皱褶表明他刚才手托下巴靠在什么地方。没错,下巴上还残留着手的印记。邓肯的气味来得更快:他的肾上腺素已经飙升。
邓肯越走越近,雷托一言未发,只是细细观察着。虽然服役这么多年,他迈步时依然散发着年轻的朝气,这是摄入最低剂量美琅脂所起到的功效。他身穿老式厄崔迪黑制服,左胸佩有金色鹰徽。这是一个有趣的声明:“本人为老厄崔迪家族的荣耀而效力!”他颧骨高耸,五官如岩石般棱角分明,那头黑发依旧像卡腊库耳大尾绵羊的长毛。
特莱拉人真会造死灵,雷托想。
这个邓肯带着一只扁扁的深棕色纤维制公文包。这只包他已用了许多年,通常装着为报告提供依据的材料,今天却显得鼓鼓囊囊,分量也比平时重。
伊克斯激光枪。
艾达荷行走中一直盯着雷托的脸庞。令他不安的是,这张瘦削的脸依然是厄崔迪式的,一对全蓝眼睛会让敏感者觉得受到冒犯。这张脸深埋在风帽似的灰色沙鲑皮肤内,艾达荷清楚,在本能的作用下,这顶“皮风帽
”能瞬间前翻护住面部——快如眨眼的“眨脸”。嵌在灰色轮廓里的是粉红色的面孔。这张脸很难让人不感到猥亵,在旁人眼里,那是为异类所捕获的一点点迷失的人性。
艾达荷在距御辇仅六步远处停下,他不想隐瞒自己在愤怒中所作的决定,连雷托是否已获知激光枪一事都不去考虑。这个帝国偏离厄崔迪人的传统道德观太远了,已经变成了毫无人性的毁灭性力量,多少无辜者在其前进的道路上惨遭碾压。这一切必须结束。
“我想跟您谈谈赛欧娜还有其他事。”艾达荷说。他把公文包放在方便抽出激光枪的地方。
“很好。”雷托的话音里充满厌倦。
“只有赛欧娜一个人逃走了,不过她还有一帮叛党同伙。”
“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知道您在不顾危险地姑息叛党!但我不知道她偷了包什么东西。”
“哦,那个。她偷了帝堡的全套平面图。”
片刻间,皇家卫队司令身份在艾达荷心中占了上风,这一泄密事件令他震惊异常。
“您就让她带着这个跑了?”
“不,是你。”
这一指责逼得艾达荷往后退了一点。渐渐地,新近作出的刺杀决定又抬头了。
“她拿到的就这些吗?”艾达荷问。
“我还有两卷日记副本和平面图放在一起,也给偷走了。”
艾达荷观察着雷托不动声色的面孔。“日记里写了什么?有时您说是日志,有时又说是历史。”
“两者都没错。你还可以管它叫教科书。”
“日记丢了您担心吗?”
雷托摆出一个微笑,艾达荷当作否定的回答。艾达荷把手伸进那只扁包,一丝紧张瞬间袭过雷托全身。武器还是报告?雷托清楚,虽然自己的要害部位都具备强大的耐热能力,但仍有一部分肉体会受到激光枪的伤害,尤其是脸部。
艾达荷从包里抽出一份报告,他还没开始念,雷托就已看出了端倪。艾达荷正在寻求答案,而不是提供情报。他想为自己选择的行动找到正当的理由。
“我们发现杰第主星存在崇拜厄莉娅的异教。”艾达荷说。
艾达荷汇报详情的过程中雷托一直保持沉默。真无聊。雷托任由思绪飘荡。这些年来,雷托把祭拜他早已作古的姑妈的那批人仅仅当作偶尔的消遣。而邓肯们总认为其中暗藏威胁。
艾达荷念完了。不可否认,他手下的特工行事周密。周密得令人厌烦。
“无非是伊希斯崇拜死灰复燃而已。”雷托说,“我的男女祭司会开展一些活动来压制这种异教和它的信徒。”
艾达荷摇摇头,似乎在回答内心的一个声音。
“贝尼·杰瑟里特了解这个异教。”他说。
说到这儿,雷托才开始有了兴趣。
“我接管了姐妹会的育种计划,她们从来没有原谅我。”他说。
“这跟育种没关系。”
雷托忍住了笑意。邓肯们一向对育种这个话题过敏,尽管他们自己有时也会充当种男。
“我知道。”雷托说,“嗯,贝尼·杰瑟里特都是疯疯癫癫的,但疯狂造成的混乱是酝酿意外的温床,而意外可能很有价值。”
“我看不出有什么价值。”
“你认为姐妹会是异教的幕后操纵者吗?”雷托问。
“我认为是。”
“说来听听。”
“她们曾经搞过个圣殿,叫‘晶牙匕圣殿’。”
“现在呢?”
“她们的祭司长被称作‘杰西卡之光守护者’。这还不说明问题吗?”
“很妙!”雷托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兴致了。
“妙在哪儿?”
“她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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