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他感觉到入定的作用在加强。内在意识不断扩大,他的自我也随之发生着变化。时间在流动,他无法让它停止在某一刻。过去和未来的记忆碎片淹没了他,像一个个蒙太奇片段,它们之间的关系不断变化着,他的记忆像一个镜头、一束灯光,照亮一个个碎片,将它们分别显示出来,但却无法使它们那种永恒的运动和改变停止下来。
他和甘尼玛的计划出现在这束灯光中,凸显出来,让他惊恐不已。幻象如现实般真实,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必然性,让他不由得畏缩了。
他的皮肤不是他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在他体内冲撞,越过恐惧设下的障碍。他无法分辨眼前出现的到底是过去还是未来。有时,他觉得自己正在参加芭特勒圣战,竭力摧毁任何模仿人类意识的机器。这是过去的事——已经发生而且早已结束。但他的意识却仍然在过去的经验中徘徊,吸收一切信息。他听到一个与他共事的部长在讲台上说道:“我们必须消灭能思考的机器。人类必须依靠自己来制定方针。这不是机器能干的事情。推理依靠的是程序,不是硬件。而人类正是最终极的程序编写者!”
他清楚地听到了这个声音,而且知道他所处的环境:巨大的大厅,黑色的窗户。光明来自那些噼啪作响的火把。他的部长同事继续说道:“我们的圣战就是‘清除’。我们要将摧毁人类的东西彻底清除。”
在雷托的记忆中,那个演讲者曾经是一位计算机专家,一个懂得并且服务于计算机的人。他刚想深究下去,整个场景却消失了,换成甘尼玛站在他面前:“哥尼知道。他告诉我了。它们是邓肯的原话,是邓肯在门泰特状态下说的。‘做好事消除的是恶名,做坏事消除的是自我意识。’”
这肯定是未来——很久以后的未来。但是他感到了它的现实性,就像体内无数生命的过去一样真实。他喃喃自语道:“这是未来吗,父亲?”
父亲的形象用警告的口吻说道:“不要主动招灾惹祸!你
现在学习的是如何在涌入意识的碎片中作出选择。如果不掌握这种技巧,你会被汹涌的意识碎片淹没,无法在时间中定位。”
浅浮雕一般的影像无处不在。未来扑面而来,撞击着他。过去——现在——未来。没有真实的界限。他知道自己必须跟随这些影像,但他同时却害怕跟随它们,唯恐无法回到以前那个熟悉的世界。然而,压力之下,他不得不停止自己的抗拒行为。这是一个全新的宇宙,他无法通过静止的、贴上标签的时间片段来了解这个新宇宙。在这里,没有哪个片段会静止不动。事物再也没有顺序,也毫无规律可言。他不得不观察变化,寻找变化本身的规律,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一个巨大的时空隧道,看到了未来中的过去、过去中的现在、过去和未来中的此时此刻。在仅仅一次心跳的时间里,无数世纪的经历汹涌而来。
雷托的意识自由地飘浮着。他不再为保持清醒而冷眼旁观,也不存在障碍。他知道纳穆瑞过一会儿要做什么,但这仅仅占据了他意识的一角,与其他无数个未来共享着他的意识。他的意识分割成了无数片段,在这个意识中,他所有的过去、所有的体内生命,都融入了他,成为他自己。在他体内无数生命中最伟大的那一个的帮助下,他成了主导。他们成了他。
他想:研究某个东西时,必须拉开一段距离才能真正发现其中的规律。他为自己赢得了距离,他能看见自己的生命了:他纷繁庞杂、数量无比巨大的过去是他的负担,是他的乐趣,也是他的必需。出生之前便拥有的过去使他比常人多了一个维度。从现在起,父亲不再指引他了,因为不再有这个需要了,拉开距离之后,雷托自己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洞见过去和现在。极目过去,他看到了他的终极的祖先——就是人类本身,没有这个祖先,遥远的未来便不可能存在。距离带来了新的准则、新的维度。不管他选择什么生活,他都能借助自己无比丰富的经验生活下去,不为任何人所控制。这些经验是无数个世代的积累,任何一个单一生命都无法与之相比。被唤醒之后,这个经验综合体拥有巨大的力量,相比之下,他此前的独立自我只能黯然失色。这个综合体可以作用于某个个体,也能使自己强加于某个民族、社会或是整个文明之上。有人告诫哥尼要提防他,这便是原因所在。这也是让纳穆瑞的尖刀守在一旁的原因。他们害怕看到他体内的力量。没人能看到它的全部威力——连甘尼玛也不行。
雷托坐了起来,发现只有纳穆瑞还等在这里,注视着他。
雷托用老年人的声音说道:“每个人的极限各不相同。预知每一个人的未来,这只是一个空洞的神话。当下这个时间段内,只有最强大的力量才能被事先预知。但是,在一个无限的宇宙中,‘当下’这个概念实在太大了,人类的意识实在难以全面把握。”
纳穆瑞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听懂。
“哥尼在哪儿?”雷托问道。
“他离开了,他不想看到我杀了你。”
“你会杀了我吗,纳穆瑞?”雷托听上去像在恳求这个人快点杀了自己。
纳穆瑞的手离开了刀把:“既然你让我这么做,那我偏不杀你。因为你觉得无所谓,所以……”
“无所谓——这种病症摧毁了很多东西。”雷托说道,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是的……文明本身都会因此消亡了。到达更复杂的意识水平之后,似乎必须付出这样的代价。”他抬头看着纳穆瑞,“他们让你来看看,看我是不是有这种态度?”他意识到纳穆瑞不仅仅是个杀手,他比杀手狡猾,也比杀手深刻。
“有这种态度,说明你无法控制你所拥有的力量。”纳穆瑞说道,但这是句谎言。
“无所谓的力量,是的。”雷托站了起来,深深地叹了口气,“其实,我父亲的生命并没有那么伟大,纳穆瑞,他作茧自缚,为自己在‘当下’制造了一个挣脱不出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