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世故的人可以重新回归纯朴。这其实是指他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变化。过去的价值观改变了,与大地和大地上的动物、植物联系在一起。之所以出现这种变化,是因为他真正理解了被称为“自然”的多元化、相互关联的诸般事件,对自然这一系统内部的力量有了相当程度的尊重。有了这种理解和尊重,他就可以被称为“回归纯朴”。反之亦然:纯朴的人也可以世故起来,但这一转变过程必然对他的心理和意识带来伤害。
——摘自哈克·艾尔-艾达的《雷托传》
“我们怎么能确定?”甘尼玛问道,“这样做非常危险。”
“我们以前也试过。”雷托争论道。
“这次可能会不一样。如果……”
“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这条路。”雷托说道,“你也同意我们不能走香料那条路。”
甘尼玛叹了口气。她不喜欢这种唇枪舌剑往来辩驳,但她知道哥哥必须这么做。她也知道她为什么忧心忡忡。只需看看厄莉娅,就能体会内心世界是多么危险。
“怎么了?”雷托问道。
她又叹了一口气。
他们在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秘密地方盘腿而坐,这是一个从山洞通向悬崖的狭窄开口。她的父母亲过去常常坐在那个悬崖上,看着太阳普照沙漠。现在已是晚餐结束后两个小时了,也是这对双胞胎进行普拉纳-宾度训练的时间。他们选择了锻炼自己的心智。
“如果你不肯帮忙,我就一个人尝试。”雷托说道。
甘尼玛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看着封闭这个开口的黑色密封口。雷托仍然向外看着沙漠。这段时间以来,他们时常用一种古老的语言相互交流,现在已经没人知道这种语言的名字了。古老的语言为他们的思想提供了绝对的隐私,其他人无法穿透这层屏障。即便是厄莉娅也不行。摆脱了复杂的内心世界之后,厄莉娅与她意识中的其他记忆切断了联系,最多只能偶尔听懂只言片语。
雷托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独特的弗雷曼穴地中的气味,这种气味在无风的石室中经久不散。这里听不到穴地内部隐约的喧闹,也感觉不到潮湿和闷热。没有这些,两个人都觉得这是一种解脱。
“我同意我们需要他的指引,”甘尼玛说道,“但如果我们……”
“甘尼!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指引。我们需要保护。”
“或许根本不存在保护。”她盯着哥哥,直视他的目光,像一只警觉的食肉兽。他的目光暴露了他不平静的内心。
“我们必须摆脱魔道。”雷托说道。他使用了那种古老语言中的特殊不定词,一种在语气和语调方面不偏不倚,但是应用却十分灵活的修辞方式。
甘尼玛正确理解了他的本意。
“Mohw' pwium d'mi hish pash moh' m ka. ”她吟诵道。抓住了我的灵魂意味着抓住了一千个灵魂。
“比这还要多。”他反驳道。
“知道其中的危险,但你仍然坚持这么做。”她使用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Wabun' k wabunat! ”他说道。起来,你们!
他感觉自己的选择已是明显的必然。最好主动作出这个选择。他们必须让过去和现在缠绕在一起,然后让它们伸向未来。
“Muriyat. ”她低声让步道。只有在关爱下才能完成。
“当然。”他挥了挥手,表示完全同意,“那么,我们将像我们的父母那样互相协商。”
甘尼玛保持着沉默,她喉咙里像哽了什么东西一样堵得慌。她本能地向开阔沙漠的南方看去。残阳下,沙丘展示着浅灰色的轮廓。他们的父亲就是朝着那个方向最后一次走进了沙漠。
雷托向下看着悬崖下方的穴地绿洲。下面的一切都笼罩在昏暗中,但他知道绿洲的形状和颜色:铜色的、金色的、红色的、黄色的、铁锈色和赤色的花丛一直生长到岩石旁,那些岩石是围绕着种植园引水渠的堤岸。岩石之外是一片臭气熏天的已死亡的厄拉奇恩本地植被,它们是被这些外来的植物和太多的水杀死的。现在,这片死亡植被充当了阻挡沙漠的屏障。
甘尼玛说道:“我准备好了,我们开始吧。”
“好的,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说道,“甘尼,唱那支歌吧。它会让我放松。”
甘尼玛身体靠近他,左臂搂住他的腰。她深深吸了两口气,清了清嗓子,开始平静地唱起她母亲经常为父亲唱的那首歌:
现在我要补偿你们的誓言;
我向你们抛洒甜水。
生命将在这个无风之地繁荣。
我挚爱的子民,必将生活在天堂,
敌人必将坠入地狱。
我们一起走过这条路,
爱已经为你们指明方向。
我会指引你们走上那条道路,
我的爱就是你们的天堂。
她的声音飘荡在宁静的沙漠上。雷托感到自己不断下沉、下沉——变成了他的父亲,父亲的记忆如同毯子一样铺了开来。
在这短暂的一刻,我必须成为保罗,他告诉自己说,我身旁不是甘尼玛,而是我深爱的契尼,她明智的忠告多次拯救了我们。
在恐惧和平静之中,甘尼玛已经滑入她母亲的个人记忆,就和她原先预料的一样,没有任何问题。对于女性来说,做到这一点更加容易——同时更加危险。
用一种突然间变得沙哑的嗓音,甘尼玛说道:“看,亲爱的!”一号月亮已经升起,冷光照耀下,他们看到一条橙色的火弧向上升入天空。载着杰西卡夫人来此的飞船,此时正满载香料,返回位于轨道上的母船。
就在这时,一阵最深刻的记忆击中了雷托,如同嘹亮的钟声般在他脑海内回响。在这一刹那,他变成了另一个雷托——杰西卡的公爵。他强迫自己把这些回忆扔在一旁,但他已然感觉到了针扎般的爱和痛。
我必须成为保罗,他告诫自己。
转换发生了,体内发生了令人惊恐的二元变异。雷托觉得自己成了一面黑色的屏幕,而父亲则是投射在屏幕上的影像。他同时感觉到了自己和父亲的肉体,两个肉体之间差异急速缩小,他的自我似乎随时会被吞没。
“帮帮我,父亲。”他喃喃自语道。
急剧转换的阶段过去了。现在,他的意识成了另一个人的意识,他作为雷托的自我站在一旁,成了一个观察者。
“我的最后一个幻象还没有成为现实。”他以保罗的声音说道,“你知道我看到的幻象是什么。”
她用右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你走进沙漠是为了寻求死亡吗,我亲爱的?你是这么做的吗?”
“或许我这么做了。但那个幻象……难道它还不足以成为我坚持活下去的理由?”
“哪怕是作为瞎子活下去?”她问道。
“哪怕是作为瞎子活下去。”
“你想去哪儿?”
他颤抖着,深深吸了口气:“迦科鲁图。”
“亲爱的!”泪水滑下她的面颊。
“作为英雄的穆阿迪布必须被彻底摧毁,”他说道,“否则,这个孩子无法带领我们走出混乱。”
“金色通道,”她说道,“这是个不祥的幻象。”
“这是唯一可能的幻象。”
“厄莉娅已经失败了,接着……”
“彻底失败。她的表现你也看到了。”
“你母亲回来得太晚了。”她点了点头,甘尼玛那张孩子气的脸上现出的是聪慧的契尼的表情,“再没有其他的幻象了吗?或许……”
“没有,亲爱的。还没到时候。窥视未来,然后安全返回——这种事,这孩子目前还无法做到。”
他再一次颤抖着长出一口气,旁观的雷托能感觉到父亲多么希望能再活一次,能在活着时作出决定……他多么希望能够改变过去作出的错误决定啊!
“父亲!”雷托喊道,声音仿佛在自己的颅内回荡。
父亲在他体内的存在渐渐消退,这是强有力的意志的表现,强行压下自己的冲动,放开自己掌握中的感知官能和肌肉。
“亲爱的,”契尼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消退放慢了速度,“怎么了?”
“先等等。”雷托说道,这是他自己的声音,焦躁不安。他接着说:“契尼,你必须告诉我们,我们怎么才能……才能避免重蹈厄莉娅的覆辙?”
体内的保罗回答了他,声音直接传到他的内耳,时断时续,伴随着长时间的停顿:“没有确切的方法。你……看到的是……几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但是厄莉娅……”
“该死的男爵控制了她!”
雷托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仿佛在冒烟:“他……控制……我了吗?”
“他在你体内……但是……我……我们不能……有时我们能……互相感觉到,但是你……”
“你能感知我的想法吗?”雷托问道,“你知道他是否……”
“我有时能感觉到你的想法……但是我……我们只存在于……你的意识中。你的记忆创造了我们。十分危险……这种极其精确的记忆。我们中的有些人……热衷于权力的人……那些不择手段追求权力的人……他们的记忆会更精确。”
“更强大?”雷托低语道。
“更强大。”
“我知道你的幻象,”雷托说道,“与其让他控制我,还不如把我变成你。”
“不!”
雷托点了点头,他知道父亲需要多么强
大的意志力才能回绝他的请求。他也意识到了一旦父亲没能抵抗诱惑的后果。任何形式的掌控都能将被掌控的人变成邪物。意识到这一点,他产生了一股全新的力量,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异常敏锐,对过去的错误——他自己的和他祖先的——也有了更深层的认识。此前,这具身体之所以比现在迟钝,是因为他内心深处的怀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预见未来的潜力。这一点,他现在明白了。一瞬间,诱惑与恐惧在他体内展开了激烈的斗争。这个肉体拥有将香料转变成未来幻象的能力。有了香料,他可以呼吸到未来的空气,扯碎时间的面纱。他感到自己很难摆脱这诱惑,于是双手合十,进入龟息意识。他的肉体打退了诱惑。他的肉体掌握着来自保罗血脉的知识:寻找未来的人希望能在与明天的赌博中获胜,然而他们却发现自己陷入了生命泥潭,他们的每次心跳和每次痛苦的哀号都已事先知悉。保罗的幻象指出了一条脱离泥潭的生路,尽管这条路很不稳定。但是雷托知道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走上这条路。
“生命之所以美丽,是因为生命随时会给你带来事先未知的惊喜。”他说。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内低语:“是的,多么美丽,真不愿意放弃这样美丽的生命。”
雷托转过头去。甘尼玛的双眼在明亮的月光下闪闪发光,而他看到的却是契尼在注视着他。“母亲,”他说道,“你必须放弃。”
“啊,诱惑啊!”她说道,吻了吻他。
他推开她。“你会夺走你女儿的生命吗?”他问道。
“太简单了……简单到极点。”她说道。
雷托只觉得恐惧在体内升起。他想起他体内父亲的自我用了多么强大的意志力才放弃了他的肉体。甘尼玛方才也像他一样,旁观并倾听,理解了他需要从父亲那儿学到的东西。难道她会失陷在那个旁观者的世界中,永远无法逃离了吗?
“我鄙视你,母亲。”他说道。
“其他人不会鄙视我,”她说道,“成为我的爱人吧。”
“如果我这么做了……你知道你们两个将成为什么样的人,”他说道,“我父亲会鄙视你的。”
“绝不会!”
“我会的!”
这声音完全不受他意志的控制,直接从他喉咙处挤了出来。声音中带着保罗从他的贝尼·杰瑟里特母亲处学来的音言声调。
“别这么说。”她呻吟道。
“我会鄙视你!”
“不……不要这么说。”
雷托摸了摸喉咙,感到那里的肌肉再次属于了自己:“他会鄙视你。他将不再理睬你。他将再次走入沙漠。”
“不……不……”
她用力摇头。
“你必须走,母亲,”他说道。
“不……不……”但声音已不再像刚才那么坚定了。雷托看着他妹妹的脸。她脸上的肌肉扭曲得多厉害啊!脸上的表情随着她体内的挣扎不停变动。
“走,”他低语道,“走吧。”
“不……”
他抓住她的手臂,感觉到了她肌肉的震颤和神经的抽搐。她挣扎着,想挣开他,但他把她抓得更紧了,同时低声说道:“走……走……”
雷托不断责备自己说服甘尼玛进入这场父母亲的游戏。以前,他们曾多次玩过这个游戏,但近来甘尼玛一直在抗拒。他意识到女性在内部攻击面前显得更为脆弱。贝尼·杰瑟里特的恐惧看来便起源于此。
几个小时过去了,甘尼玛的身体仍然在内部的斗争中战栗和扭曲着,但是现在,妹妹的声音也加入了争论。他听到了她在对体内的形象说话,声音中充满祈求。
“母亲……求你了……”她说道,“你看看厄莉娅!你想成为另一个厄莉娅吗?”
终于,甘尼玛倚在他身上,低声说道:“她接受了。她走了。”
他抚摸着她的头:“甘尼玛,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让你这么做了。我太自私了。原谅我。”
“没什么需要原谅的。”她喘息着说道,仿佛消耗了太多体力,“我们学到了很多东西,我们必须了解的东西。”
“她对你说了很多吗?”他说道,“等会儿我们分享一下……”
“不!现在就分享。你是对的。”
“我的金色通道?”
“是,你那该死的金色通道!”
“没有关键数据支持的逻辑分析毫无意义,”他说道,“但是我……”
“祖母回来是为了指引我们,还有,看看我们是否已经被……污染了。”
“邓肯早就这么说过。没什么新鲜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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