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眼睛,颇似有所感怀地看向君无忌。这许多年以来,除了师门的苗人俊之外,她不曾再见识过另一位杰出少年,有之,舍君无忌而莫属了,这个君无忌更似较她所想象犹要高出了许多,不只是武功学识,甚而内涵气势,实在令人心仪。然而,眼前这些都是她所急欲排除的。沈瑶仙的眼睛里,这一霎亦显出无比的遗憾,一种失落的遗憾。
“你的知识丰硕,并不限书本的一面,真令人钦佩。”缓缓举起了手上的“夜光常满杯”迎以月光,恰似拿持着一颗璀璨奇光的明珠。“这杯子真美!”她再一次发出了赞美,美目微侧,视向君无忌:“对于这套夜光常满杯,我有一份好奇,如果你不嫌烦,可以赐告一些它所不为外人知的底细么?”
君无忌点点头说:“在下遵命。”于是接道:“据我所知,这夜光杯乃系自祁连山上好美玉之精所琢制,为一千数百年前,当时西域向周朝皇帝所进的贡物,二壶五杯,茶酒皆宜,这五只杯子,非但形式各异,玉质也各有不同,迎以月光,各呈异色。”微微一笑,他信手拿起了面前玉杯,邀向月光,顿时呈现出一圈淡淡黄色,茶玉一色,宛若一体,较之沈瑶仙方才所示,显然又自不同。
“哦!”沈瑶仙惊讶道:“原来颜色不同。”春若水一时好奇,也把自己面前玉杯举起,透过月华,她的这只杯子所显现的竟是一派艳绿,连带着她的发眉皆碧。两位姑娘目睹之下,俱不禁叫起妙来。
“这是‘一触欲滴’的翠绿。”君无忌改指向沈瑶仙所持的那一只道:“这是‘玉满而流’的洁白,我的这一只却是‘鹅黄羽绒’的疏淡,加上另外的两只,分别是‘藕满池塘’的浓郁,‘天容海色’的粗犷,千姿百态,各随人意,其名贵便自于此了。”
二女轻轻念了一遍,总计是“一触欲滴”的翠绿、“玉满而流”的洁白“鹅黄羽绒”
的疏淡、“藕满池塘”的浓郁、“天容海色”的粗扩,合计为五。分别应在五只“玉杯”身上的名号是如此的雅,以之对照眼前,一一应验,并无丝毫夸大过誉。
二女年岁相若,童心未泯,喜滋滋地各自把玩一通,连连称妙不已。
君无忌复为各人斟上新茶。
沈瑶仙再次举步,迎向月光时,才自觉出天边玉蟾,已不复先时之明亮。偏首炉火亦不复先时烈炽。山静猿宿,水凉鸟飞,当是曲终人散时候。她似有无可奈何的遗憾,一时脸色戚戚,她确定终将无悖于此行宗旨。
“多谢你的盛情款待,此情景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今生不会忘记。”微微一笑,却是凄凉的苦笑:“我的意思如果我还能侥幸活着离开这里的话!”
君无忌微似一惊,立刻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姑娘言重了,这里地势空旷,天高日远,你既来得,当然去得,更无一人能与阻挡。”说话之间,他的表情亦显深沉。湛湛目神,其实已有所期,该来的毕竟还是来了。
春若水冷眼旁观,一时心旌频摇,花容失色,意料着自己最恐惧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她以异常关切的眼神,向君无忌、沈瑶仙注视过去,目光里显示的是那种“无助”甚而“乞怜”只是事有定数,显然却非她所能挽回的了。
沈瑶仙呆了一呆,冷冷地道:“你可知道今夜我的来意?君兄?”
这“君兄”二字,清晰地吐自她的芳唇,听来别具余韵,却似断肠。说完,沈瑶仙已自位子上姗姗站起。
君无忌点点头道:“我明白,姑娘无需多说。”
沈瑶仙凄迷的目光,直直逼视着他:“这么说,我的出身来处,你也知道了?”
“略知一二!”君无忌犀利的目光,直向沈瑶仙脸上逼近过来:“你来自‘摇光殿’,便是人称摇光殿公主的沈瑶仙,令师李无心,其实也是姑娘的义母,如果外传不讹,这位殿主实已把一身所学,倾囊相授,这就是说姑娘一身武功,实在与令师已无分轩轾,相去不远,可喜可贺!”
沈瑶仙淡淡一笑说道:“君兄,你过于抬高我了,不瞒你说,义母之于我,确是情深义重,即使较之亲生母女,亦无不及,只是限于先天质禀,虽承她老人家耳提面命,苦心造就,终是力有不逮,说来惭愧,直到如今,也只不过继承了她老人家七成功力而已,哪里敢与她老人家相提并论?更遑论什么无分轩轾了!”
君无忌黯然点头道:“我确信姑娘言出有征,对于贵殿殿主,我只是由衷敬仰,却只恨无缘识荆。”
沈瑶仙随即道:“难得你对敝门事如数家珍,那么,摇光殿之一贯所行,谅来亦为你所深知的了!”
君无忌摇头道:“我岂能有此能耐?姑娘你也高估我了!倒是姑娘的来意,却可管窥一二。”说到这里,微有所顿,随即改口道:“天将破晓,姑娘请示行旨,我听命就是。”
沈瑶仙呆了一呆,脸上像是着了一层霜般的寒冷,甚久她才点头道:“殿主决令至严,我也无能例外,五日后便是我返殿复命的日子,如果明天不走,可就来不及了。我内心却有一份兢惊,担心不是你的敌手,果真如此,一了百了,倒也了却了心中许多烦恼。”未后数言,语涉凄凉,显示在她淡淡笑靥里,别具冰艳幽柔。话声出口,她随即拿起了几上长剑,缓缓向石室外步出。
君无忌转向石壁,取下了他那口亦称形式古雅的长剑,抚剑凄凉,颇似有所感触。不经意的,却与俏立壁边、满脸关怀的春若水目光接触,乃自作出了违心的微笑“我即将与沈姑娘比试剑技,凑巧少了个旁观的证人,就烦姑娘暂时权充,你可愿意?”
春若水冰雪聪明,在一旁察言观色,早已把此番事态了然胸中,既已知悉事情之无可挽回的必然性,也就不再痴心意图从中化解。
“我愿意。”她随即拿起皮裘,穿在身上,君无忌却已踏出门外。
君无忌一径来到了近前。面迎着对崖的一道飞瀑怒潮,沈瑶仙静静地正在等候着他。
飞瀑无声,月色惨淡。一双并世的少年男女只是无言地互相凝视着。这一霎,春若水却已悄悄地来到了眼前。
沈瑶仙点头笑道:“你来得正好,我与君先生比剑,各本所学,兵刃无眼,难免挂彩,即使赔上性命,也无怨尤。”微微一顿,目光微侧,转向君无忌,惨然作笑道:“君兄,你说呢!”
君无忌点点头:“但凭姑娘做主。”
说了这句话,他即不再多说,他与沈瑶仙心里都再清楚不过,说是“比剑”不过为示从容风度,好听而已,其实无异于十足的搏命拼杀,既为“搏命拼杀”便只有生死之分,而绝无幸免了。然而,对于沈瑶仙,他衷心有一分敬仰,更承情于她的妙手回春,使自己前此免于死难,如今却被迫于要用自己手中之剑,与她作无情的搏杀,无论谁胜谁负,都将是人间至惨凄凉之事。面对着沈瑶仙那一双若似有情、却又若似寒芒的眼睛,他有说不出的沉闷,简直为之气馁,长叹一声,径自远跳向对岭飞泉。
沈瑶仙淡淡一笑说:“人生百年,亦难免一死,以我来说,希望能死在你手里,也可以了无遗憾。君兄,你可知为了什么?”
君无忌料不到这一霎,她竟然会忽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一时无言以对,只向对方默默怅望。
沈瑶仙面含微笑道:“那是因为,这些不算短的日子以来、我早已默察,并已深深了解了你的为人,你可相信,这个世界上,除了至情如我义母李无心之外,你便是我衷心所敬重的第一个人了,所以说,假使我非死不可,又何不死在你的剑下?”
君无忌摇摇头说:“你言重了,姑娘剑技,我见识过,我只怕”忽然他神色一沉,目射精光道:“正如姑娘所说,你我两无遗憾。姑娘出剑吧!”话声出口,手腕振动,砰然作响声中,已自把一口长剑掣在手中。
沈瑶仙略有迟疑,随即亦掣出了剑身。两弯寒泓,分别紧握在彼此手中,这一霎,竟仿佛星月亦为之黯然无光。
却有凄凄断肠声,传之一隅佳人之口,虽只是极为细小的声音,却也难逃过现场对敌二人的敏锐观察,各自一惊,分别移目直向春若水逼视过去。
春若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霎,在他们双方目光逼视之下,才恍然警觉到,自己竟自泪流满腮,恍惚里出息有声。至此掩饰无力,便自垂下头来。
沈瑶仙呆了一呆,视向正面的君无忌,一霎间面有戚容:“你果然死也无憾,就连流花河第一美人的春小太岁,也为你淌下了眼泪,君无忌,你当知她对你用情之深了。”
“不,姐姐”春若水忙与申辩,却是欲言无声,四只眼睛,凝视之下,却似各有心声,偏偏羞于出口。
沈瑶仙目光再转,迎接着君无忌怅怅神采,此时此刻,实不欲再说些什么了。大风回荡,飘动着三人身上长衣。持剑相对的二人,更像是为魔力所驱使,在一个偃月的弧度里,缓缓向前接近
君无忌终于拉开了门户,却是极平庸的一个半蹲式子,掌中剑平指略高,缓缓抱向心窝。
就只是这个平庸的式子,沈瑶仙三易其身,最后才站妥当了。她随即摆出了“摇光殿”
的门户,一字平肩的吐出了长剑剑锋。却也难掩她心里的骇异,正是为着君无忌所显示的门派,是那么的陌生,以至于莫测其高深玄奥。
君无忌又何尝不然?
两个人影极其自然,却快速地结合成为一团。正因为对手的高明,才自摒弃了习见的弄巧、弄险,诡异伎俩,各以实力相接。“当啷”声响里,迸射出星光一点。
“呼一”沈瑶仙陡地旋身而起,状如飞鹤。君无忌那般快速的一剑,却失之毫厘没有撩着,紧紧擦着她的衣边掠了过去。
“呼一”沈瑶仙又落了下来,宛若大星天坠。君无忌一剑撩空,紧接着身若旋风般转了过来,一头长发“刷”地散开,却于几乎全无可能的情况下,架住了对方一字穿心的剑锋。
沈瑶仙猝然一惊,无论如何,对方能够接住自己的这一剑,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
正因为她思忖着这一剑理当奏功,连带着后面的一招可就慢了半拍。一种难以抗拒的心理因素作祟,使得她举手再拍出的一掌,更自大大地失去了劲道。原该是极具功力,无懈可击的剑掌合一,配合着她新近入门,得自李无心的“无心”之术,该是何等凌厉不可思议的盖世绝招?却因为那微妙的心理因素作祟,变成了色厉内荏空具的形象而已,就这样,一掌拍向对方面门。
君无忌又何尝不然?就在他架住对方穿心一剑的同时,原有极佳时机,反臂撩剑而进,刺向对方咽喉。这一剑有鬼神不测之妙,实已尽得剑中神髓,极为恩师所激赏,妙处乃在于一个“快”字,那种石火电光的快!却由于一刹那迸现的“不忍”而坐失良机,继而无能出手。
迎合着沈瑶仙的那一只纤纤素手,恍然间他亦拍出了一掌。双掌交合的一霎,想象中理当是那种石破天惊的场面,或者各自运施内气,使对方肠断肝裂。对于君无忌,沈瑶仙这般盖世功力的一流高手来说,两者俱应不难达到。无如,事实上却大谬不然。双方的掌势,就外表而观,固然不失凌厉,一俟接触之后,才各自体会出内里的空虚。仿佛形同儿戏,却包藏着多少内心挣扎,无可奈何。却是乍合即分。像是交翅飞鹰“刷”地两下分开,恍然间已立身于丈许开外。
对于他们双方来说,都不失为一种惊讶。四只眼睛默默地对看着,至此,那凌厉的战志,似迹已近缥缈,也无能激动。黎明之前的夜色,像是较前更为黝黯,多少掩失了一些形诸现场的尴尬。
一颗心早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的春若水,看到这里,总算透了口长气儿,却也不禁为现场的离奇发展,感到茫然不解,然而,毕竟这是可喜之事,一霎间她由衷地笑了。
“姑娘承让,多谢剑下留情!”斗志一纵即逝,无论如何这个架是再难持续下去,君无忌反手还剑于鞘。
这时,却传来了发自沈瑶仙的一声轻轻叹息:“看来,我是多此一行!无论如何,我已无能胜你,更不用说取你性命了!”一面说,随即把手中长剑,缓缓回于鞘内。然后,抬起头来,用着堪称凄凉的目光,看向君无忌,略略点头道:“你多珍重,我走了!”
她的眼睛却又落在了一旁春若水的身上,后者愣了一愣,强自作出了一个微笑。只是默默一笑,寄上了她的心香一瓣,由衷祝福。沈瑶仙已自拔身而起,宛若长空一烟,月色里显示着那种朦胧的意态,随即为云雾所吞噬。
春若水赶上了几步,犹想唤住她,却已不及,眼看着她落下的躯体,一如流星天坠,在乱石峰峰的山峦,倏起倏落,清湘戛瑟,鱼沉雁起,方自交睫,追寻已远,好俊的一身轻功!
春若水幽幽的感伤着,不发一言,良久,她才转过身来。君无忌赫然仁立在她身后。她有说不出的遗憾,感伤着沈瑶仙的就此离开,下意识里,直似感觉到她的离开,就此远去,全是自己所造成的,就是因为自己,才使她自觉与君无忌难望成双,便自绝裾远离。一霎间,春若水心里充满了怅惘以及难以言宣的自谴,仿佛是一颗心都碎了。
一头倒在了君无忌怀里,两只手用力的拥抱着他,尖尖十指,几乎插进到他的肉里,那正是她要他知道:她爱他究竟有多深!要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惟有他一一君无忌,才是她惟一所爱的。也要他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她什么都没有了。
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自私的霸占了他。正是因为这样,她连一个淑女至圣的名节也不顾了。正是因为这样然而这一切,终将化为子虚。短短的三天之后,一切都将改变,一切都没有了。三天以后,她即将离开他,改投向另一个陌生、甚至为自己所憎恨者的怀抱,作为那个人的妻子。那将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月落乌啼,雾冷花残,此生便什么也没有了。
一个人如果不能和她深深相爱的人厮守在一起,该是何等的无聊孤寂?那是残忍的,那也太不公平了,她真要向上天诅咒咆哮了。
却已是无能改变的事实,荏弱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再一次的,她热烈地拥抱着他,直仿佛稍一放松,她的爱人即将化风而出,再也看不见了。
“无忌,无忌我的哥哥”梦般的轻飘,谜样的心境!一次次她呼唤着爱人的名字,荏弱到娇躯无力,像是为人抽去了骨头,整个人都瘫化在他的怀里她感觉到,君无忌张开了他结实的胸怀,把她整个吞噬了下去。
大风呼啸,迂回天际。在此雪山绝壑,两个热恋的人,紧紧拥抱着,等待着黎明前第一道经天纬地的曙光。
风儿无力,雨也萧萧。倒是那一溜冬青树,被雨水冲洗得绿油油的,饶是颇有生意。
昨夜刮了风,院子里满是残枝败叶,风加上雨,把那一排新糊的“葡萄浅”银红纸窗都打湿了。两只北京的小哈巴狗,对着雨天直吠着,那声音像是闹着玩儿似的,却把笼子里的一对八哥儿惊得窜上跳下、甚不安宁。
春二爷连连地点着头说:“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手里搓着对“孩儿红”的玉核桃,二爷满脸喜气,简直就像忍不住是随时想笑的样子。都说是上好的和阗美玉,王爷可真大方,第一面见他,就把自己手里搓玩的玩意儿赏给他了,春二爷接过来直玩到现在,连在被窝里也舍不得搁下。
堂屋里的部分摆设都换过了。红绫子坐垫,桌布,都是新绣的,上面绣着四季的花鸟,字画也换过了,过去的竹子换成了牡丹“百雀图”换成了“群鹊闹春”牡丹主富贵,鹊雀主大喜吉祥,那是富贵全吉,都为了应景儿,剩下来的可就是花轿上门了。
都关照下去了,大小姐即将出阁,老爷也快回来了,上下一团喜气,各人嘴里心里都放干净明白着点儿,谁要是胡说八道犯了忌讳,可怪不得家法从严,倒是还真管用,可就没有人再敢胡言乱语的瞎聒嫘了。每个人嘴是都封住了,心里却也不禁纳闷儿:“真的是这么回事?”看来是假不了,二爷钱都赏下来了,每人五两银子的喜钱,另外一份全新家当,衣帽鞋袜外带被褥铺盖,说是新姑老爷的赏赐,只瞧瞧人家这个手面儿就不在是当今的一个王爷。
春大娘总算把这只凤给绣好了,绣在新嫁衣上,花样子是宫里流出来的,比比看看,自己很满意地也笑了“他二叔,你也瞧瞧,大姑娘穿上该有多俊俏!”
“那还错的了?”春二爷看了一眼,却又不以为然地笑笑:“嫂子,你就省省心吧!只要人过去,什么都好,凤冠霞帔,人家那都现成,就是珍珠穿的,人家也不希罕?”
春大娘摇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他有是他的,女儿到底是我养大的,他有多少钱我都不希罕,只盼望他能对我们姑娘好。”说着她不自禁地又叹了口气:“我真不敢想,要是她爹回来”
“又来啦,你看看。”春二爷睁大了眼睛说:“不都是为了大哥吗!这时候还说这些干啥?真是!”桌上放着通书黄历,还有个大红信封,择吉的日子人家都挑好了,选出三天,要女家挑一天。春二爷正为这个在跟大娘商量:“我看就二十八吧!好日子!东岳大帝的诞辰,结婚纳彩、嫁娶、开市、会亲友,哈!样样都好。就这一天吧!”
“二十八!”春大娘想想说:“那不太快一点了吗?”
“没有什么不妥当的。”春二爷把头凑近了:“越快越好呀!夜长梦多。”
春大娘拿过择吉的帖子看看,分别是四月二十八、二十九、五月初三,一共三天,日子都够近的,可见得对方也是心里急切,恨不能早一天就把事情办妥。
“该急的也急过了,该想的也想过了,如今是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春大娘看着帖子发了会子呆,轻轻一叹转向一旁的冰儿招招手说:“你过来一趟!”
冰儿应了一声,赶忙过来。
“小姐醒了没有?”
“醒了,在喂鹦鹉呢!”
春大娘看了看手上的帖子,讷讷说道:“这是她出阁的日子,哪一天都好,就叫她挑一天吧!”
冰儿答应了一声,接过来飞快地就跑了。
“这丫头,还是毛毛躁躁的样,没一点规矩。”春大娘打量冰儿的背影,摇摇头。
“是她跟着过去?”春二爷皱皱眉毛:“我看还是叫彩莲跟着吧!彩莲老实,不像冰儿这个丫头鬼聪明,馊主意比谁都多!”
“那个不行!”春大娘摇摇头说:“她们两个是一块长大的,也只有她最了解大姑娘,服侍得最周到,不叫她跟着怎么行?”
春二爷不再吭声,过了一会才说道:“我可是听见了风声,说是大姑娘跟那个教书的君探花走得很近这要是被王爷知道,怕是不大好。”
“还有什么好不好的,人都是他的了,你也就别瞎疑心了!”
说时冰儿已回来复命,说:“小姐说一切都听夫人做主,她没有什么意见。”
“那就是二十八,还有十天!”一面说,春二爷接过了帖子,却用凌厉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冰儿:“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这回同着小姐过门,可不比在家里,汉王爷那边规矩大,可别叫人家笑话。说我们没有家教,你知道吧?”
冰儿点点头应了一声,心里老大地不乐意。
春二爷哼了一声,又说:“小姐心里不乐意,你要常劝劝她,人生一场为的是什么?不为了荣华富贵还图些啥?听说皇帝已赏下封号了,一过门就许是个王妃,全家都跟着沾光,她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就是老爷回来听了也高兴,你是小姐跟前的人,可别再调唆着她抛头露面的往外面跑了,要是有个风吹草动的,哼哼,可不是你担当得了的,你就小心着你这条小命吧!”这番话春二爷冷着脸一气说出,只把个冰儿吓了个魂飞魄散,登时楞在了当场。
春二爷说完话,收拾收拾,这就往府台衙门回话去了,最近他与向知府走得很近。眼看着就是王爷的亲眷了,向知府不能不另眼相待,事无巨细,春二爷总得先跟这位知府大人招呼一声,赖以两边传话,如今总算没有辜负他的一片苦心,眼看着大功告成。
饮马河一战,明军看似大胜了。永乐帝求功心切,立即抽调以“丰城侯”李彬与“宁阳伯”陈懋所组成的左右哨军,两翼包抄,待将一举而歼瓦刺三万主力,生擒巴图拉而归,却因误测敌情,犯了轻举妄动的大忌,俟到发觉不妙,临时撤回时,敌人的三千游击兵宛若神兵天降,鸣鼓而击,夹明军于渡河之半,一击而退,卒使明军丧失了六百人马,吃了败仗。
这一仗,巴图拉原可乘胜追击,终因慑于明军声势,数倍于己兵力,孤军不敢深入。小胜即返,三万主力,全数散开,分兵八路迂回后撤,退到了“古鲁巴儿”永乐帝发兵反扑,追到“忽兰忽失温”双方对垒,暂时按兵不动。
领教了瓦刺的游击战术,皇帝怒火不息,临时下令,命中军主帅柳升的“神机营”(火炮队)火速应战,这一次建功甚伟,瓦刺军损失不轻。
勉强出了心中一口怨气,狡猾的巴图拉经此一败,再也不欲以主力与明军相接,北国草原沙漠地势够大,隔着一条“土拉河”干脆与对方玩起捉迷藏来了,战况顿时成为胶着状态,却也急它不来。
明军无可奈例,日烧牧草却敌,即所谓“烧炳”战术(作者注:又称“烧热之战”见唐书川,每日浓烟遍野,配合着一定风势,飘入敌人阵营,瓦刺军终日泪流涕泅,战马亦疲,惟不伤主力,也是无可奈何。皇帝不耐久持,趁着这空档,带着心爱的皇太孙,暂时退到了“贤义王”把秃孛罗的居处,自个儿纳福。
原因是锦衣卫暗中把征自朝鲜的两名美女自京都运来了,皇帝火气正旺,就拿着两个供自朝鲜的贵族美女败败火气,打仗事苦,且交给柳升、郑亨一干将军,暂时他是不想动弹了。
这时候,甘肃来了消息,汉王高煦机智生擒了意欲乘乱滋事、混入关内冒充商民的三十七名鞑靼先锋探子。
高煦够沉着,表面不动声色,一悉秘密熬审,乃自鞑靼人嘴里,破获了北敌一个相当强大的地下武力组织,一举生擒了两百七十几名骁勇善战的地下战士,当即明榜示众,就地正法。这一手,大出北敌意外,顿时心生警惕,乃自暂时打消混水摸鱼、乘虚入侵之意。
永乐帝听见了这个消息,喜出望外,立即传旨厚赏高煦,又拨了一个“卫”给他指挥,原想把身边两名朝鲜美女转赏给他,却听说这个儿子眼前已有了意中人,正自上旨请封,心里一高兴,立即问明姓氏,赐了“贵妃”的封号,对高煦来说,简直是驾诸太子之上的殊荣,莫怪乎一时取代太子的风声,不胫而走,甚嚣尘上,此时此刻的朱高煦,可真是红中透紫、炙手可热得紧。
于是,高煦就在接旨的第三天,今天——四月二十八日,不动声色地把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称的“春小太岁”纳入府中,秘密地成婚了。
带有七分醉态,汉王高煦离开了他的新婚喜宴。
推开门扉,迎向一天星月,满园芳菲。四月的山茶花、月季、蝴蝶兰开得一片烂醉。其时,王府内院,早经着意布置,十盏“囍”字长灯,随着晚风,摇曳出一片璀璨,如梦如幻。
透过了高煦七分朦胧的醉眼,今夜所见,俱都是美丽的,那种近乎于神秘的美。
春小太岁的美其实已无待证实,透过了那一帧维妙维肖的绣像,早已深植在心,多少晨昏夜晚,每当他低眉展视,内心都禁不住一种近乎于激动的喜悦,却是那种不着边际的臆测,总似感觉到,这个美丽的姑娘,过于神秘,自己对她虽曾留了深心,所能知道的,却依然是这么少,她的难以捉摸,正说明了自己对她的缺乏信心。她是不容易得到手的人间尤物。
然而,今夜以后,她将不折不扣地属于自己。在众多的王府妻妾群里“春贵妃”这颗闪亮的明星,无异将是最炫耀、璀璨,光芒四射。事实上她的美丽,甚至于已见闻皇上,才自恩蒙赏赐了“贵妃”这个尊号,只此一点,已令高煦喜出望外。窃认为一个上上大吉的未来彩头,对于这个美人儿,焉得不格外看重,寄以无限期许?
“王爷您大喜了!”白玉阶前的那个颀长人影,鬼魅般地闪身而出,前进一步,执礼甚恭。
“噢!索云,是你!”
“各位大人都走了,钦差曹大人也安置好了,卑职是特地折回来侍候王爷来的!”
“这个时候用不着你侍候了,索头儿,你退下去吧!”一面说,高煦哈哈地笑了。
索云前进了几步,由庭柱上拔下一盏灯来:“卑职送王爷回房。”挥挥手,把原来跟在高煦身后的两名内侍打发退后。
看着他那张苍白的脸,想到他的新伤方愈,自从雷门堡的茅鹰进门之后,这些日子里倒像是忽略他了,高煦未免心里兴起了一丝内疚“好吧!你的伤好些了么?”
“不碍事,再有几天,卑职也就全好了,可以跟茅二堡主一起进出护驾了!”
“好!”伸出手,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你是好样的,好好跟着我当差,亏不了你!”一面说,他迈开大步,踏上了眼前这道回廊,回廊尽头,另一层院落,便是他的寝阁,今晚洞房所在。红烛高烧,春宵苦短“春贵妃”正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幸临,想到这里,高煦心里就像是递了一盆炭火般的热炙,恨不能三脚两步,飞奔而往。
“王爷,”索云偏偏哓哓不休,打横过来的灯笼,正好拦住了高煦欲快的走势“‘春贵妃’是有名的好本事,她身上有功夫!”
“这个我知道!”挑着一双浓眉高煦笑道:“有名的‘春小太岁’,谁不知道?还要你说!”
“卑职只是提醒王爷一声”
那一夜他负责护驾,与侵入王府的一名妙龄“女贼”有了接触,非但受了重伤,差一点还送了性命,这件事他焉能忘怀?只是把意图不轨、擅闯王府的夜行女贼,与眼前受宠恩封的“春贵妃”联想在一起,多少有些不着边际,更似不恭!索云有多大的胆子,敢于造次,想了想,到嘴的话又自吞进肚里。
高煦他不是傻子“春小太岁”这个烫手的山芋,没有十分的把握,他是不敢妄图到口的。以此而度索云的过于小心,未免惹厌。只是经他此刻突然的提及,倒像是煞有介事,多少令他心生警惕。怔了怔,他随即付之一笑,挥挥手,继续前行。
这条通向内宅的通道,他再熟悉不过,往常酒酣耳热,夜宴之余,踏着微醺的脚步,总是常往“季贵人”的香阁走走,季贵人的香阁,与如今安置“春贵妃”的“春华轩”其实相隔不远。近若比邻。此刻,年轻的王爷,满心憧憬着新人的绝世芳颜,竟是冉也没有余暇兼顾其他。当他轻快的脚步,打从“季贵人”下榻的香阁经过时,迎面的紫藤花,月亮洞门,固然春风依旧,仍是笑脸迎人,却再也勾不起他的一丝逸兴,就那么匆匆地擦身过去了。
“春华轩”经过了一番刻意装饰,显然更华丽气派了,花团锦簇,五彩缤纷里,闪烁着绘有龙凤呈祥的一排“囍”字宫灯。
四个打扮入时,装饰华丽的漂亮喜娘,迎着走近的高煦,娇滴滴地唤了一声:“王爷!”一拥而前,叩头请安,接下来道喜的道喜,讨赏的讨赏,都道王爷好福气,新娘子好标致,好模样,来年定能添个小王爷,为王爷添福添寿。
高煦每人赏了十个金锭子,喜滋滋地进了“春华轩”至此连最贴身的侍卫索云也不便再跟进去。好在王府内外,早经纪纲一干锦衣卫的刻意安排,再加上那位雷门堡堡主茅鹰神出鬼没不定时的暗中出没,王爷的安危大可勿虑,索云纵是多心,也只能稍安勿躁,悄悄地退守一隅,暗中小心提防。
龙祥风舞的大幅彩屏之后,便是今夜的洞房所在了。红烛高烧,檀香轻飘,透过了杏黄色的一抹软玉流苏,隐约可以看见房内清新华丽的摆设。
芳艳欲滴的新娘子“春贵妃”俏生生地默坐一隅。脸上没有笑靥,当此毕生大喜之日,在她脸上甚至于看不出一丝喜悦的神采。迎面坐落着紫檀木座,形式壮观古雅,镶有珠翠的“月桂八棱古镜”在一对银质长灯的映照下,迸射出闪烁流光。春若水便曾不止一次地仰起脸,向着镜面注视,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所见的她,似乎已失去了原有的丰采,变得那么陌生,以至于在她一再注视之下,兀自难以认出。凤冠霞帔,来自今上的恩赐,满头珠玉的衬托里,似已难以找出昔日的童稚和任性,那两弯原似浓黑的眉毛,也经过特意的修整,是时下宫中流行的“黛蛾”式样。脸也开了,发也分了,一个娇滴滴俏佳人,朝廷命妇“贵妃”的形象,取代了天真任性、跃马抡剑的过去,最起码,这一霎,在这面白铜古镜的映影里,昔日的形象是再也追不回来了。
没有气馁,不再流泪,甚至于也不再感伤,一切都已是深思熟虑,出自于心甘情愿,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剩下来的,便只是对于君无忌个人的深深歉疚与遗憾。那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