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是什么呢?”
“这不是我的看法,这就是真理:太阳和其他行星一样,围绕地球旋转。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就像伟大的罗马是世界的中心。”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
我本可以出言制止她,却又不免好奇阿提诺多洛斯会如何应对,便没有立刻开口。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不悦的神情,微笑道:“我的老师波希多尼,他也曾制作过一台太阳系仪。他认为,太阳向整个世界散发光线,而这种光线带来了这个世界的所有能量。但他最终的想法与夫人您一样,认为所有星球围绕地球旋转。在这一点上,恐怕我必须反对我的老师。我更赞同阿里斯塔克斯的理论:星球都围着太阳转,地球每二十四小时自转一次。同时,我也并不认为,罗马是地球的中心。”
刚才“地球围绕太阳旋转”的假设,仅仅是让我身边的贵妇感到荒谬。而此时,“罗马并非地球的中心”这一说法,真正触怒了她。这位责难者像大多数罗马公民一样骄傲:“罗马当然是独一无二的中心。虽然目前罗马的统治范围之外还有辽阔的世界,但那些都是等待我们继续征服的蛮夷之地。”
阿提诺多洛斯依然面带微笑,语气和缓:“在罗马的东方,还有帕提亚帝国。帕提亚的东方还有西萨迦人,再往东有未曾被征服过的印度、斯基泰,以及神秘的出产丝绸、擅长弓箭之术的赛里斯【注4】。罗马并非世界上唯一的强者,甚至不一定是最强者。罗马未来的命运如何,尚未可知。”
“你这个希腊人,怎么敢说这样的话?罗马可不是巴比伦国王梦中的泥足巨人。”贵妇似乎认为被对方故意冒犯,语气愈发咄咄逼人,“你们希腊人能把大理石雕刻得栩栩如生,能把青铜器铸造完美,能在演讲台上能言善辩,甚至能计算天体的运行,预言星辰的升降。没错,这是你们的长处,但你们依然臣服于罗马人,为我们罗马人服务。
“罗马有最强大的军团,最辽阔的疆域。她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神灵,制定通行世界的法律。她打通了条条大道,清除土匪与海盗,为全世界带来秩序。万国万民,说各种语言的人都以成为罗马公民为骄傲。她的权柄是永恒的,朱庇特授予她在时空中无限的统治。她的疆域,必将延伸到人心能及的最远处。我们罗马人生来就是统治人的。”
她一口气说完,气势十足,仿佛站在演讲台上,自信满满。我也没想到她口才这么好。而她的论点,也的确是典型的罗马人的傲慢。
而阿提诺多洛斯的态度柔和,仿佛面对一个逞强的小孩:“您太紧张了。罗马诚然有其优势。但世界上还有太多未知,也没有什么可以永恒不衰。”
“日月可以永恒,神灵也可以。罗马就像太阳的光芒,将穿透一切雾气和时间。”
他微笑不语,似乎无意于再就此辩论下去,把视线转到我身上。
显然,他认出了我。我不能再沉默下去,开口道:“在无穷无尽的宇宙中,一切都显得渺小,无论高山大海,还是国家的疆域与功业。”
见我如此表态,那贵妇生生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不再言语。
而阿提诺多洛斯似乎也不欲令她尴尬,转开了话题:“我猜,您看过西塞罗写的西庇阿之梦。”
我颔首:“那是个有趣的故事。‘没有什么事物是真正值得夸耀的。’【注5】”
故事中,历史上的罗马名将西庇阿做了一个梦,梦见已去世的祖父。祖父带他升到星辰之上,从那里俯瞰地球。西庇阿这才意识到,他曾经渴望征服的土地,小如针尖。即使是整个地球,在宇宙中也微不足道,无数的星星都比它更大。他甚至为共和国感到惭愧,因为罗马的疆域是如此渺小。
我也曾充满年轻的自信。那时我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付出得足够多,就能得到应有的收获,譬如良好的婚姻,譬如与盖乌斯的和睦关系。但后来,我发现自身能及的何其有限。太多事情,由不得我。而罗马,对我来说也不过是一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囚笼,不值得缅怀,更不值得骄傲。
等到阿提诺多洛斯结束了授课,我们一起走出柱廊。台阶下栖息的鸽子成群飞起,振翅声扑簌簌地回响。
“没想到你也在雅典。”我先开口。
他友好地微笑:“我也是不久之前才来。雅典是我年少时学习哲学的地方,但已有十年不曾回到这里。”
“那这次是否准备长住?”
“尚不确定。”
“你是否有再次前往罗马的计划?”我试探。
他摇头:“目前没有。”
“若你前往罗马,小凯撒一定会奉为贵宾。你是他尊敬的师长。”
他笑了笑:“他是一名强有力的统治者,并不需要我。”
既然如此,那我不必故意远离他,甚至可以考虑暂时招揽他。
走出柱廊,就是热闹的集贸市场。到处都是售货摊。占卜者在招揽顾客,艺人在表演杂技,打着铃的鱼贩招呼着彼此,腓尼基商人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民众有的在神庙前准备献祭,有的在寻找民众法庭、城市管理部门。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飘来的香味。在这里,能买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从烤兔肉、鹰嘴豆、蜂房,到起诉书、见证者、皮条客。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来往着小贩、治安官、旅行者、商人,以及制陶工人、妓/女、奴隶,还有哲学家。
我问出心中疑惑:“为何当年开创了斯多亚学派的芝诺,要把他的学园设在这里?城郊不是更宁静、空间更大、风景更优美吗?”
阿提诺多洛斯耐心地为我解惑:“芝诺在修习哲学之前,首先是商人的儿子,他自己也是一名商人。与柏拉图那种出身贵族的哲学家不同,芝诺的思想从不完全脱离尘俗。现实精神存在于他的血液中。他认为哲学不仅存在于书籍与哲人的头脑中,它应该融入日常生活,不能离开普通人的实践。人类的商贸活动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也是哲学的养分。故而他习惯于让自己、也让他的学生置身在这个进行贸易的公共场所。”
“就像色诺芬笔下的苏格拉底。”
“是的。苏格拉底常常穿行在集市里,与小贩、市民交谈。他向名/妓阿丝帕西娅学习过演说术,还招收了赎身的男/妓斐多作为学生。他从不嫌弃那些身份低微之人。”
当我戴着面纱,与他一道穿过人群,很多小贩笑脸相迎,向他打招呼,态度自然。显然,他熟悉这些人,并得到他们的由衷敬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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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偶遇之后,我又前去拜访了他几次。他语气轻柔,笑容可亲,学识也令人钦佩。以前他在罗马时,与我不过是数面之缘。这段时间,我们渐渐熟悉起来。
他为人友善,性情温和,心肠像金子。他授业解惑,却不以老师自居,从不签订学费合同,学生都是自愿付给他听课费。来免费旁听他课程的人,有普通游客、妓/女、农夫、士兵,甚至流浪汉。他待每个人都彬彬有礼。他招收了一些出身贫民的学生,甚至还有几名被剥夺公民权者的子女。这无疑是冒险的行为,因为可能触怒当权者。但他似乎并不担心。
他很少进行公开演讲,撰写的书稿总是反复修订,不急于发售。如此不慕名利,并不多见。
他见我对学术讨论有兴趣,便引见我参加了几次哲学家的聚会。
政治上衰落的雅典,依然是众多智者汇聚之地。这里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北非的昔兰尼、迦太基、埃及等地,亚细亚海岸的吕基亚、巴勒斯坦、罗得岛、佩加马和奇里乞亚……无论来自何处,希腊语是这个世界唯一通行的学术语言。因此,在学者聚会上,能听到带有各种地方口音的希腊语。有时我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分辨某位哲学家的言辞。
天气晴好的时候,哲学家和他们的追随者,会在郊外聚会、散步,即兴谈学。我喜欢倾听他们的观点,因明白自己的无知而格外谦逊,一会儿觉得这位说得对,一会儿又觉得那人讲得好。那些理性的、逻辑的论证,仿佛能解释宇宙间存在的一切。这个圈子里的老老少少,仿佛不居于尘世,单纯得让人不能置信。他们如此渴望知识,更胜过商人渴望财富、政客渴望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