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Chapter 9

    翌日清晨，当我醒来时，安东尼已动身离开罗马，前往布林迪西。他不在家，我也乐得自由。

    我把克丽泰派去管理乡下庄园。她大概的确对盖乌斯死心了，没有任何异议就接受了我的命令，出发离开罗马，像晨雾一样消失在我的生活中。德思玛跟随在我身边，代替了克丽泰的位置。我有意让她学着处理许多事务。她很聪明，学得极快。

    换了一个家庭，很多事情都要重新适应。我从未在如此豪华的宅邸中居住。这里处处都有前任女主人留下的痕迹，所有装潢陈设都彰显了她的品味。虽然福尔维娅欣赏的风格与我并不相同，但我考虑之后，决定不做改动，为了照顾她留下的两个孩子的心情。

    令我感到安慰的是，玛塞拉和马库斯在这个新的家庭中适应得很快，和三岁的优鲁斯相处融洽。尤其是马库斯与优鲁斯年龄相近，两人很快就熟悉起来，整天在一起玩。优鲁斯总是无忧无虑，笑嘻嘻的，像一朵清晨的花苞，柔嫩可爱，没人会不喜欢他。

    但安提勒斯对我的敌意从未消失，见到我便怒目而视。在他看来，我是一个邪恶的外来入侵者，取代了他母亲的位置。这种心情，我并不陌生。当年父亲去世之后，母亲改嫁菲利普斯，我也是如此敌视我的继父。

    所以，我对他并无芥蒂。唯一担心的是，他不仅仅针对我，还会针对我的孩子。

    有一次，我发现他故意欺负马库斯。当时，马库斯和优鲁斯一起在蔷薇园里玩耍。蒲公英的种子在风中扩散开来，新生的薄荷与百里香的细枝从草丛中探出头，纤细的花茎在风中摇曳。遮阳的凉棚上，爬满了常春藤和金银花。香气又浓，远远就能闻到。棚下的草地上铺着厚软的地毯，放着坐垫。

    我走进蔷薇园时，远远望见两个小男孩赤着脚，坐在花棚下，摆弄着各种玩具：滚轮木马、弹珠、陀螺、水鸟口哨、悠悠球等。风吹来凉凉的，棚上垂下来的花蔓微微摇摆。两个男孩像一对白鸽似的，头与头碰在一起，喁喁低语。这景象十分可爱，令我驻足在远处，不舍得惊动他们。

    但惊动他们的另有其人：安提勒斯从柱廊庭院走进花园，没有注意到身在另一端的我，径直向两个男孩走去。

    这时，马库斯把他自己的一串项链递给优鲁斯玩。项链由各种小字母、幸运符、花型小饰品、响铃等组成，当时在罗马十分流行，一般戴在幼儿的脖子上，以缤纷的色彩、各异的形状和清脆的响声取悦幼儿。【注1】这串项链是我送给马库斯的，他十分喜欢，常常带在身边。

    优鲁斯开心地接过，却被大步走上前的安提勒斯一把夺走、扔在地上：“别玩这些无聊的东西！”

    马库斯显然有些无措，随即辩解：“这不是无聊的东西。”

    安提勒斯不屑道：“女孩子才玩这些没用的小玩意儿。男孩子应该玩男孩子的玩具，以后才能带兵打仗，像我父亲那样。”提起他的父亲，他得意地昂首，骄傲得像只斗赢了的小公鸡。

    马库斯好奇地问：“那你玩什么？”

    “我有木刀、木剑、玩具马车，父亲还送给我一匹小马驹。我骑过骆驼，你没有骑过吧？”

    “……没有。”

    “你的父亲打过仗吗？”安提勒斯又问。

    “……没有。”马塞勒斯从未上过战场。

    安提勒斯轻蔑道：“我母亲说过，男人必须会打仗，而且赢得每一场战争。”

    马库斯沮丧地垂下头，但忽然想起来什么，展颜道：“我舅舅打过仗，每一场都打赢了。”

    一听提起他的仇人，安提勒斯怒气冲冲：“你的舅舅是坏人，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马库斯站起来争辩：“他不是坏人。”

    安提勒斯又说了些刺激马库斯的话，马库斯向安提勒斯扑去，两人倒在草地上，像软垫上的兔子似的扭打成一团。安提勒斯有年龄优势，马库斯不是对手。我担心他们受伤，上前制止。

    安提勒斯见到我，站起来牵着优鲁斯，气冲冲地扭头离开。优鲁斯似乎并不情愿，但不敢违背坏脾气的兄长。

    马库斯扑进我怀里，垂头丧气：“妈妈，他老是欺负我，您为什么不罚他？”

    我温言解释：“他欺负你，是因为他是个可怜人。”

    “可怜？”他疑惑。

    “他这么小就没有妈妈，是因为你的舅舅。所以，他讨厌你的舅舅，也不喜欢你。”我捋了捋他柔软的发丝，和他一起躺下，身下是如茵的草地、厚软的地毯。

    风涌来，草叶起伏如波涛沙沙作响，宛如一片闪光的、宁静的海。阳光照耀下，万物都显得亲切而自然。我亲吻他的发顶。他身上有种好闻的味道，像牛奶和蜂蜜面包。

    他抱着我，认真地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嗯，我明白了。他不是讨厌我，而是讨厌舅舅。哎，他很可怜，我不会讨厌他的……不过，舅舅是坏人吗？”

    我不想让仇恨过早地侵蚀他的心灵，只能敷衍道：“有人喜欢他，有人恨他。他不是普通人，很难解释……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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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在安提勒斯的怒火背后，必然有人煽风点火。他毕竟只是小孩，很难完全守口如瓶。几天之后，根据德思玛获得的线索，我锁定了那个人。

    她是埃及女王最倚重的五名侍女之一。曾经，我听说过关于这几名侍女的传闻。埃及女王用希腊神灵的名字为她们命名：赫尔米娅【注2】负责传递、收集信息与情报，是女王的耳目；雅典娜学识渊博，是女王的秘书，擅长出谋划策；赫菲斯托斯出生于工匠世家，手艺极佳，能够制造各种新奇的装置和工具；赫斯提娅【注3】的厨艺世间无双，她严格管理女王的饮食起居。

    以上四人我都未曾见过。没想到我在安东尼的宅邸中见到了第五个人：西赛丽娅【注4】。

    西赛丽娅人如其名，十分美貌。据说她不仅曾负责打理女王的化妆、衣着，也极为擅长取悦情人，令人神魂颠倒。女王用她来招待渴望春宵一度的贵宾，其中有男有女。

    福尔维娅去世后，埃及女王主动把这个美人送到安东尼身边。在这府邸里，西赛丽娅的身份十分特殊：不是主人，也不是奴隶，更像一个长期借住的客人；有时，她与安东尼同床共枕，却又不是妻子、不是妓/女，更像一名情妇。

    我见到她时，她正在隐廊【注5】中悠闲地避暑。隐廊一半设在地下，很是凉爽。她半躺在木雕镀金软榻上。埃及式的亚麻高腰长裙，腰间系饰有薄银片的带子，胸口那一片恰到好处的风光丰腴优美、引人注意。从她身后投来的光线角度十分巧妙，使得她脸上得到最恰如其分的明暗对比。

    女奴跪在她身侧，托着她的一只手，为她晕染指甲。熬出的花汁色泽娇艳，晕出来的颜色宛如天边云霞。

    仿佛早已料到我会前来，她一点也不意外，挥手屏退了女奴，站起来向我欠身行礼：“夫人您好。”

    她的礼节不是下位者对上位置的，而是客人对主人的。埃及女王向来骄傲，连她的侍女也如此不卑不亢。这位西赛丽娅敢于教唆安提勒斯仇视我，显然出于女王的授意。

    我也不废话，直入正题：“女王把你留在安东尼身边，可谓一举两得：一来等于安排了一道眼线，获取情报；二来满足安东尼的情/欲，让他对女王念念不忘，也防止其他女人靠近。”

    她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微笑着重新坐回榻上，像一个优雅的谜题。没有比这更美的谜题了。她看上去既无辜，又迷人，唇角略微挑起，仿佛随时都会吐出最甜蜜的低语，又像是期待着一个吻。这样的美人，宛如一枚正当其时的成熟果实，天生就能给“美丽”（horaios）一词做注【注6】，的确当得起“西赛丽娅”之名。

    我的语气不由自主地柔软下来：“不过，你不应该教唆安提勒斯仇视我。”

    “噢，为什么呢？”她的眼睛从睫毛下抬起来，蓝得近灰的眸子玩味地凝视着我。

    “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分走安东尼的心。他的心一直都在你的主人那里，没有人可以夺走。他与我结婚，只是为了利益，为了合作。”

    “他为什么要与你合作呢？”若是旁人这样问，未免显得不敬。但她说来，只让人觉得娇柔可爱。

    我轻轻微笑：“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我的弟弟。”

    她诧异，双眸睁大：“你与小凯撒反目成仇，为什么？”

    “他害死了我的前夫，马塞勒斯。”

    她忽然拉过我的手，温柔地握住：“你爱马塞勒斯，对吗？”

    我颔首。想起马塞勒斯，不免心中酸楚。

    她深深凝视我，静了片刻，忽然莞尔一笑，放开我的手：“我相信你。你没有说谎。”

    “你能看穿别人的谎言？”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我的心口，指甲上是刚染出的色彩：“你是有感情的人。我能看见那些感情。”

    明明是调笑的口吻，但其中的温柔依然牵动人心。一个侍女也能如此厉害，她主人的能耐可想而知。也难怪安东尼对女王念念不忘。

    见我不语，她自顾自地在银盆中洗净了手，背靠在软枕上，开始剥一枚水湃过的裂嘴石榴。殷红的石榴子晶莹剔透，一粒粒落在银盘中，艳丽如她的唇色。动作十分优雅，不疾不徐，仿佛诸事皆在意料之中，单是看着也赏心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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