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掀开门帘,走进军营里的主帅帐篷。帐中的军士见到我,右手握成拳扣向胸口,向我行礼。最近数月,我来过这里几次,足以让他们认得我。
盖乌斯见我来了,便遣散其他人。很快,帐中只剩下他与我。他坐在书桌后的兽足椅上,挥手示意我在近处的躺椅落座。营帐中的陈设颇为简朴。墙上挂着地图,书箱里堆满了卷轴和书写工具。外头正刮着风,门帘在风中翻飞不止,让照进帐篷的阳光形成一道道金波,在四壁涌动。
我询问他时,他没有隐瞒,直接承认:塞克斯图斯的确提出,让盖乌斯娶斯克瑞波尼娅为妻。
“你答应了吗?”我问。
“答应了。解决与福尔维娅的纠葛之后,我会娶她。”平静回答。身后的一道阳光衬得他的脸很暗,光影勾勒身形。
这不符常理。在罗马,人们认为年轻的女性更有利于生育后代。上层社会的男性娶妻,妻子的年龄通常比男方小几岁,小很多的情况也不罕见。比如我和马塞勒斯,比如庞培娶了年龄能当他女儿的茱莉娅。如果男人的妻子比他年龄大,就会被视为丢脸的事情。
斯克瑞波尼娅虽是塞克斯图斯的亲戚,却是远亲。如果塞克斯图斯想找一个更年轻的远亲女性,肯定可以找到。
我沉声道:“如果我没记错,斯克瑞波尼娅和我同龄。”
盖乌斯能听懂我的弦外之音:“塞克斯图斯来信问过我,想要怎样的妻子。我回信说,作为妻子,比起太年轻的少女,成熟的女士更为合适。”
或许,他觉得像克劳迪娅那样的年轻女孩太幼稚。我不欲干涉他的选择,但斯克瑞波尼娅?她的那些绯闻韵事,实在令我担忧。只能婉言道:“她不安于室。”
“这样,至少我们互不干涉,她也不会心生嫉妒。”
不无道理。如果像福尔维娅那样,全身心地爱着丈夫,难免滋生嫉妒,耽误正事。但想到要迎来这样一位弟媳,我不禁叹气:“你真的决定了?”
“是的。”
对此,我保持沉默。帐篷在风中拍打,布料上下鼓动,发出的沉闷的声响。大概快要下雨了。
“我听说,你打算去卡西诺度假?”他忽然问。
我点点头。
于罗马久居,不免沉闷。马塞勒斯在意大利有数座庄园,其中一座在卡西诺。前些天,我对马塞勒斯提出了去那里度假的建议,他立刻答应下来。但这事情会被盖乌斯知道,自然是由于我身边有一只倾听秘密的鸟儿,报与他知。我懒得管,因为我在他身边也藏了眼线。
“早点回来。”他平静道,“我会派卫兵护送你们。”
安全起见,我自然不会反对。
此时他在军中,穿着铠甲。这让他看上去更显得冷硬。但额前斜挂着的一缕卷发,又很是柔软。可惜他最近都非常繁忙,不可能去乡下度假。
离开之前,我叮嘱他:“别太累了,你也该适当休息。”
他颔首,但并未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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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我和我的丈夫,带着两个孩子,前往位于卡西诺城东南的庄园。辚辚车轮穿过荫凉的树林,越过辽阔的平原,行经起伏不定的丘陵,一路风景宜人,终于抵达目的地。
庄园坐落在一座小山丘下,树林顺着山坡向下延伸,屏障似的山丘阻挡了热气和风。附近土壤深厚肥沃,水分充足,大自然对这片土地的赐予十分慷慨。一片片田野延伸开去,其间错杂的金雀花和石楠花,直抵森林溪谷。
我知道,许多有年代的庄园,都是之前一间盖一间,逐渐建起来的。而马塞勒斯继承的这座庄园,则是上百年前,由一位建筑师根据周密的图纸,一次性建成。足以证明当年这个家族的财力。
也是因此,庄园的设计规划非常完善。冬季使用的餐厅和卧室朝南,夏天的则朝北。大厅的地板上镶嵌着狩猎图。浴室里热水、温水和凉水一应俱全。通过绿棚、柱廊、折叠门的过渡,大理石庭院与房屋的空间交融。庄园外,随着山丘的坡度,在大片桃金娘中,筑有三座凉亭。汩汩作响的山泉汇成水池,以大理石铺砌,装饰着石琢的海豚,四周摆放狮爪石凳。榆树和白杨,掩映着平缓的林荫道。
来到庄园,祭拜家神之后,我向这里的管家查问近况,随即开始巡查庄园。管家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
这是一座自给自足的加图式庄园。主人居住的庭院、花园和房屋后面稍远处,建有一片杂屋,包括奴隶居住的宿舍、下人用的厨房和浴室、养奶牛的牛棚、骡马厩和饲料库、冬夏不同的牧畜栏、家禽棚、猎犬舍。附近还有牧人、养家禽的人和牲畜饲养者各自居住的小屋。
更远些的几个院子里,有水井、蜂舍、养殖蜗牛的陶瓮、葡萄压榨房、油窖和酒窖、熏制鱼肉的地方、农具储藏室、磨坊、柴草库、谷仓和烤面包房。两个水色清澈的池塘,养着鱼类、鹅和鸭子。庄园后面的田地里种着小麦、燕麦和黑麦,较远处的山坡被辟为葡萄园,更远处则是橄榄园和槲树林。槲树是喂猪羊的好饲料。庄园周围数百犹格【注1】的土地,皆为马塞勒斯所有。山上的牧场,水草丰美,供牧人放牧大群牲畜。
我检查账目,查看有否弄失任何葡萄秧、树木或产品。另外,我让克丽泰与两名我带来的会计,重新统计庄上的各种贮存、牲畜、奴隶、农具和家具的数量。
马塞勒斯一路陪着我。与我相比,他的关注点侧重于奴隶们的生活。他会询问他们是否得到了应得的份额,甚至亲自尝了尝他们的饮食,检查他们的衣服鞋袜。
马塞勒斯太优待他的奴隶了。一到雨天,很多奴隶就无事可做。而在我投资的庄园,从不会让奴隶以坏天气作为偷懒的借口。即使在不宜外出的雨天,也有很多事情可做,比如搓绳、织粗毛布、编柳筐、收拾畜栏和谷仓、修补酒桶和陶缸。奴隶都是花钱买来、花钱养着,当然要尽可能地多利用,否则岂非亏本生意。
另外,在这里,干农活的奴隶在冬季每人都能得到五斗小麦,夏季六斗小麦。这比普通罗马士兵服役时所得的口粮还多。但根据我的巡查,并非所有奴隶都对此感恩。由于缺少监督,庄园管理中存在不少漏洞。比如播种时,报销的种子比实际耗费要多出不少;粮食运回打谷场,又被私藏了一部分。
马塞勒斯的大部分资产,都在这些庄园上。他像赫西俄德那样认为,世界上最公平的收入,就是土地、天空和岁月带来的收入。农人耕种土地,是一切的根基。
但现在,罗马大量从埃及进口便宜的粮食,从西克拉底斯群岛、贝提卡以及高卢等地进口葡萄酒,单靠耕种很难有较大盈利。
我不便直接插手马塞勒斯的安排,只能建议他,卖掉或者释放一些奴隶,把橄榄林、葡萄园和耕地租给附近的自由民,让那些不带枷锁的佃农来耕种,定期上交租谷、水果、鸡蛋和布匹之类。这样比他用奴隶还划算些。他倾听了我的建议,说会考虑释放一些奴隶。
“你太累心了,不必如此辛苦。”他温言道,“度假应该放松,我希望你能开心。”
我的心情这才舒缓下来:“你是对的。我们是来散心,而非操心。”
他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像奖励小孩子似的。我不禁莞尔,心情晴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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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库斯还太小,在庄园里由乳母带着。我和马塞勒斯带着玛塞拉,外出散步。路边生长着大量的橡树和接骨木。黑莓结得一路上到处都是,我从没见过长得这么大的莓果。
玛塞拉很少离开罗马,她对乡间的各种植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长满浅色卷发的小脑袋,贴近那些冰雪似的野百合,玲珑的番红花,鲜艳的唐菖蒲,还有硕大的、献给维纳斯的银莲花。她在草地上玩耍,提着裙子摇摇摆摆地奔跑,像一只小兔子似的。这种小动物似的无拘无束,令人羡慕。
最后,我们来到葡萄园。来此之前,我并无好感。在意大利,能喝到廉价的进口葡萄酒,种植葡萄的成本太高,远高于谷地、牧场和其他果林。很多庄园主都不愿种植葡萄【注2】。
但在葡萄园,所见景象开始令我改观:落日西垂,天际的云层宛如山峦般巨大。金色霞光宛如融化的蜂蜜,染得赤红云峦愈显壮观。山坡上,上千株的葡萄藤,绵延成片。低矮的架子宛如畦埂,供藤蔓攀附。北坡背阳,葡萄成熟比南坡晚,今年又是丰收,硕果累累,大多尚未采摘,被夕阳染成透明的金黄,明艳得宛如流淌的颜料。干燥的空气和阳光,如酒一般醉人。
我们漫步其中,只见茂盛的葡萄藤在四处缠绕,爬满了架子。果实沉甸甸地垂挂在半空。晶莹的果肉和饱满的汁液,宛如甜蜜的宝石,在斜晖中变幻光泽。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葡萄香,成熟的香气宛如一只撩人的手。
运送葡萄的奴隶,头上顶着篮子,三三两两地相伴而行。负责采摘的奴隶,踩在高高的凳子上,双手伸向成串的葡萄,小心地托着它,像在给产妇接生。
主管葡萄园的奴隶年龄大了,头发花白,但对这些葡萄津津乐道:“这是意大利最好的葡萄品种,虽然难栽种、脆弱、皮薄,但只要碰上好收成的年头,酿出的酒品质极佳,有种紫罗兰和浆果的香气,十分爽口。”
我颔首:“这些葡萄,种了不短的时间吧?”
马塞勒斯道:“据说其中一棵葡萄藤,是祖父年轻时亲手栽种。”
主管葡萄的老人有更确切的答案:“这些葡萄藤有六十多岁了。我父亲以前就是管理这片葡萄园的奴隶。”
“那你有孩子吗?”
“没有。”老人笑眯眯道,“这些葡萄藤就是我的孩子,一千多个孩子呢。”
马塞勒斯熟悉此人,对我道:“每株葡萄藤,他都取了不同的名字。”
我不免惊讶。有人能记住这么多名字?
老人仿佛看出我的意外:“它们和人一样,每一株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赞许道:“你为这些葡萄提供了无微不至的照料,这是一座很好的葡萄园。”
老人自豪道:“这座葡萄园,的确是意大利最好的。今年又是丰收。”
“这里一定土壤肥沃。”
马塞勒斯摇了摇头:“并不是。少肥的石灰岩土壤,才是最好的。其他农作物,喜欢肥沃的土地。而葡萄却是例外,若它生长于太丰饶的土地,枝叶就过于繁茂,果实反而小了。”
“原来还有这些道理。”难怪奥德修斯的家乡,土地贫瘠的伊塔刻盛产葡萄。
对这些乡间事务,马塞勒斯比我知道的多。和他漫步闲聊,我也渐渐爱上这里。这里的奴隶的精神面貌,与罗马的很不相同。虽然他们承担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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