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盖乌斯心意已决,无法改变,咬牙转身离去。梅塞纳斯似乎还想挽留我,盖乌斯制止了他。我不免心寒,但此刻无暇细想,还有更迫在眉睫的事情。
唯一能帮我的,只剩下阿格里帕。我找到他,恳求他派兵保护西塞罗与托连尼阿斯。没想到,他面色沉重地告诉我,托连尼阿斯已经遇害。
我深深吸了口气,稳定一下心绪:“那西塞罗呢?”
他颔首:“他不在罗马,目前应该还没事。”
我刚放下半颗心,只听他又道:“听说他在卡皮提附近的一座庄园里闭门著书。搜捕他的士兵已动身前往那里。安东尼对他的性命悬赏很高。”
“你能否派人保护西塞罗,护送他乘船去马其顿?”我祈求。
这是公然违背盖乌斯的命令,按照军法其罪当诛。但阿格里帕只是略做犹豫,很快答应下来,立刻召来士兵部署此事。他并不赞成这次大规模的公敌宣告,对西塞罗心怀敬意。
“我会尽我所能,保护西塞罗的安全。”他的语气郑重。我信得过他,这才略微放心。
我取过垫板,坐到椅子上,摊开信纸铺在膝头的垫板上【注1】。苇管笔蘸了混合油脂的墨水,写下一封短信,关于对盖乌斯把西塞罗列入公敌名单的致歉,以及建议他立刻动身前往马其顿,投奔在那里的“解放者”。写得太快,尖锐的笔尖在莎草纸的柔软纤维上留下参差墨迹。搁笔卷起信纸,封印之后,装进拴着两条穗子的长圆筒内,交给阿格里帕。
回家的路上,我心情沉重。该如何面对艾蜜利娅?我承诺保护她的父亲,却未做到。
门廊处,奴隶们连忙跑上来迎接我,为我脱下便鞋,换上拖鞋。我挥开女奴碰上的盥手温水和解渴蜜酒,径自走入前厅。艾蜜利娅就坐在那里,见我归来,欲起身相迎。我连忙制止了她。
“怎么样?”她急切地问。
我咬咬牙,尽量让声音轻柔些:“很抱歉,我迟了一步。令尊去往至福之境了【注2】。”
她腾地站起来,紧闭的双唇中迸发出一声悲鸣。看着她整个人融化在悲恸中,我无能为力。她掩面哭泣,不发一语。
花了半日时间,终于安抚她去客房休息。然后,我示意奴隶去地窖里取出头榨的阿尔班葡萄酒。虽说孕妇不宜饮酒,但我太需要这个,在经历了刚才的一切之后。
餐厅里的壁画是特洛伊的毁灭。那座传说中的黄金与乳香之城,转眼覆灭。巨大木马的阴影下,被屠杀的特洛伊人倒在血泊中。鲜血由特别进口的西班牙红色颜料绘出,此刻看上去尤为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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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阿格里帕为我带来一封信,是西塞罗写的。年轻人凝重的神色,令我有不祥预感。果然,他低下头,嗓音低沉:“西塞罗拒绝保护。”
我一怔,接过那只封有鲜红火漆印章的厚纸筒,撕开火漆封口,展开信纸。西塞罗的字迹从容而庄重:
“尊敬的渥大维娅,感谢您为我的安全所做的安排和努力。对于公敌宣告一事,我也十分遗憾,尽管我已隐约预见到这一天终会到来。您的弟弟,终将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权力。
“至于我的生死,并不重要。当今乱世,太多人失去生命,我也不过将是其中之一而已。年轻时,我也曾与死亡抗争,不肯臣服于它。而现在对我来说,死亡更像一种温柔的召唤,像远游已久的水手终于望见故乡的海港。我不会逃离意大利。死在祖国的土地上,好过埋骨他乡。卡皮提是避暑胜地,夏季从西北吹来伊特西安风让人遍体生凉。如今虽是岁末寒冬,我也愿意在这里完成生命的收梢。
“现在,我正在再次阅读柏拉图关于苏格拉底的记录。有趣的是,苏格拉底被判死刑的罪名,与我相似:一,用言语毒害民众;二,不敬本邦的神。凯撒是罗马的新神,您的弟弟是‘神之子’。
“苏格拉底临终前,叮嘱学生给医药之神献祭一只公鸡。因为对他而言,死亡不是失败,而是治愈。最后,让我用苏格拉底幽默的名言作为结尾:我将死,你们活着;何者更好,唯有神灵知晓。”
放下信纸,我默默无言,难以避免地想起西塞罗在文章《论老年》中的话:“一个老人既不可能寻求死亡,也不可能延迟死亡,而只有当死亡降临时,去从容接受:对视死如归的人而言,没有可耻的死亡。”
他的确视死如归。罗马曾授予他“祖国之父”的荣耀,最终却把他判为人人得而诛之的公敌。对不少人而言,命运都是并不好笑的玩笑,而能像他一样从容以对的人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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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传来消息。西塞罗死在他隐居的庄园里。共和国的时代彻底过去。作为最后的守望者,他亦随之殉身。他的头颅与双手都被一名百夫长砍下,送到安东尼手中,邀功请赏。除了规定的赏金外,安东尼还额外奖赏了二十五万德拉克玛。
福尔维娅的复仇更加辛辣。她用自己的金发针刺穿西塞罗的舌头,然后把他的头颅和双手钉在广场上那个他发表公开演说反对安东尼的讲坛上,作为特别的羞辱。据说,前来围观这些示众之物的民众比以前来听他的演讲的人数还要多。
作为最著名的演说家,他的演说风格曾影响过许多人。他们用蜡板记录下精彩的词句,在他一段精彩的措辞之后报以热烈的欢呼,甚至有一批年轻人热衷于模仿他的一切,从演讲的手势、语调到托加袍的褶皱。现在,有人悄然哀叹,有人幸灾乐祸。
阿格里帕对此似乎颇为自责,因他没能救下西塞罗。我安慰他:“岁月销蚀一切,它磨钝耐久的耕犁的铧头,摧毁最宏大坚固的建筑。星空下的万物终将化作尘埃。此时此刻再有权势的人,即使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也只是一个空洞的名字而已,就像短颈瓶上褪色的标签。后人或许还谈论他们,事实上却早已淡忘,他们并不了解这些名字背后那个真实的人。而文字最接近不朽。只要意大利的土地永存不逝,只要台伯河的水波不曾停歇,西塞罗的思想就能通过他的文章被后人了解。他会比我们都活得更长久。”
我不知这样的安慰对他是否有效,但我自己知道,血泊中开不出花朵,荷马的诗篇也没有永恒的芬芳。绝大多数人的生活与高尚绝缘,他们只关心食物与睡床。在我深夜的噩梦中,狰狞的屠刀悬空欲坠,鲜血如喷泉般涌出。冥神普鲁托的呼吸如此冰凉,有什么缠绕在我的颈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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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塞罗之死,终于让安东尼大仇得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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