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Chapter 10

    “但天佑罗马，不朽的诸神为我们带来了小凯撒。诸位议员们，让我们抓住这个机会吧。你们一定要记住，你们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度的议会领袖，共和国现在需要你们，需要你们把她从暴君的手中拯救出来，恢复她昔日的荣光与尊严。请向我们的人民宣布，共和国不会毁灭！”他伸出手，仿佛在呼唤神灵，声调降下来，却格外清晰有力，“而安东尼必须毁灭！”【注10】

    演说结束，有片刻的沉寂。西塞罗静静站在那里，从天窗落下的阳光如瀑布般倾泻在他身上。片刻之后，议员们，甚至包括围观的民众，都站起来大力鼓掌、喝彩，掌声经久不息。我已经看到了结果。

    西塞罗提出议案：撤销安东尼的执政官职位，剥夺法律对他的保护，宣布他为人民公敌，并对其宣战。如果他的军队如果不叛离他，也将同样被视为公敌。为了集结力量进剿安东尼，一方面，将亚得里亚海到两河流域的东方行省交给布鲁图斯，让他到这些地方征募军队，对抗安东尼；另一方面，让盖乌斯成为元老院议员，破格授予其副执政官的权力，然后派他和即将任职的下一年的两位执政官潘萨和赫西阿斯，出兵前往穆提那，援救德西穆斯。

    之后是举手表决。果然，议案以多数票通过。书记官把这一重要决议钉在议事厅的大门上，民众蜂拥上前围观。还有人大声把它念出来，以方便那些不识字的人。

    此时我的心情，就像兜满海风的船帆，难以平静。之前盖乌斯的军队还是非法的，现在却成了罗马的英雄之师；之前连元老院议员都不是的盖乌斯，竟然一跃成为了副执政官！按照罗马正常的晋升体系，一般要到四十岁以后才能获得这一职位的提名。而盖乌斯才十九岁。

    但喜悦之余，不是没有担忧。毕竟，西塞罗和元老院这么做，并不是为了盖乌斯的利益。对他们而言，盖乌斯新建的这支军队，能够壮大他们对付安东尼的力量。而且，他们一直担心盖乌斯会与安东尼合作，毕竟他们继承的都是凯撒的力量。而现在，他们能让这两支凯撒旧部组成的军队自相残杀。此外，西塞罗也十分精明地利用这个决议，为共和派的领袖布鲁图斯将获得庞大的军队和大量的资金，可以指挥亚得里亚海以东所有的总督，他的实力大大增强。简而言之，他们试图分化凯撒党人，扶植共和派。

    所以，这其实是盖乌斯与元老院的一次合作。双方心知肚明，它只是一次交易。

    随后，是献祭与占卜的仪式。议事厅前的广场上，一只白山羊被运来。战神玛尔斯的最高祭司【注11】也来了，身着白色的绸制祭袍，手执祭仗。仪式过后，笛手开始奏乐，以掩盖恶声。助祭先用木锤把山羊敲昏，然后抓住它的尾巴，用匕首在它的喉管上熟练地划开。

    鲜血被金碗收集起来，与火里的柏灰拌在一起。羊肉被作为燔祭献给神灵，并浇上亮晶晶的葡萄酒，以制造烟雾。羊肉咝咝作响，油脂渗出。烧肉的气味随着烟雾升腾开来。

    祭司张开双臂，高举染满暗红鲜血的手，仰头朗声道：“父神玛尔斯，您儿子们的后裔【注12】，献上祭品，恳请您保佑罗马，保佑我们的勇士！请让敌人以及他们的营垒像碎岩一样崩溃，把死亡之索套在他们的脖子上，让大地成为他们的灵床。神啊，让我们的勇士凯旋归来！”

    占卜师亲自剖开山羊的胸腔，握住犹自跳动的心脏。然后，他切开内脏，观察其颜色、形状与纹路【注13】。广场上，鸦雀无声。

    他忽然猛吸一口气：“大吉！最不妥协的神灵【注14】持起了战争的天平，向我们宣谕，此战必胜！”

    人们欢呼起来。罗马广场的建筑格局本身就有特殊的设计，以减少声音的外散，让民众能够听清演说者的发言。而此时万众齐呼，宛如咆哮的巨浪，震耳欲聋，连地面仿佛都在微微颤抖。民众们嗜血的渴望被煽动之后，就像斗兽场内的观众，血液沸腾，盼望杀戮。

    这时，我注意到了广场边上停着一顶我见过的肩舆。我走过去，只见梅塞纳斯半躺在肩舆内，正接过奴隶呈上的一杯香料酒。看见我，他微笑着颔首致意：“小凯撒的姐姐，罗马历史上最年轻的副执政官的姐姐，您好。”

    “你也是他最亲密的朋友。”我略过礼节性的寒暄，直接问，“盖乌斯买通了占卜师？”

    他抿了一口酒，玻璃杯在他的指尖折射着奇异的光芒：“这位德高望重的占卜师，是您上次去过的那家妓院的常客。”

    难怪西塞罗会讽刺这样的占卜师【注15】。

    “我还有一事困惑：为何安东尼包围了穆提那、却迟迟不进攻？以他的兵力，在没有其他敌人的情况下，拿下穆提那并不困难。”我道。

    梅塞纳斯没有回答，而是递给我一卷上好的犊皮纸。这种纸张有精致的滚边及防水油脂，一看就是官方文件的类型。我展开它，发现这是一封信，由安东尼写给元老院。上面钤押了安东尼的私人印章和执政官印章。

    信中，安东尼表示，只要他愿意，拿下穆提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目前他不想这样做，他希望事情最好能和平解决。他愿意放过德西穆斯，撤出山南高卢，但元老院要把山北高卢交给他，他的老兵要取得报酬，他的命令要得到认可，元老院不能再追究他从国库拿走的钱。

    这样的协议条件，如果让元老院的议员们知道了，很可能会接受。毕竟安东尼提出的条件并不苛刻，山北高卢的富庶程度远不如山南高卢。这样的买卖似乎双赢。

    但我很快注意到了问题的关键：“这封信怎么会在你手上？”

    “你猜。”一抹笑意浮上他的嘴角。

    “难道，你们派人……”这个猜测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没错。”他却一副轻松的样子。

    他们竟然派人暗杀了官方信使，所以元老院根本没收到这封信。如果收到了，元老院就很可能会接受议和。而如今，由于没有收到这封信，元老院在西塞罗的煽动之下，已经宣布了安东尼为人民公敌，安东尼只能接受战争。

    这样的事情，如果被发现了，就是叛国重罪。信纸在我手上顿时重如千钧，我把它递还给梅塞纳斯，低声道：“你应该销毁它。”

    “好的。”他颔首。

    这时，广场上起了骚动，吸引了我的注意。不仅是我，所有人都看向同一个方向。

    福尔维娅。她一身黑衣，披着黑色的头巾，宛如裹挟着死亡阴影的复仇女神。但她的美依然如同火焰，在广场上闪耀，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

    她的身后，一名女奴抱着她年幼的儿子，她的女儿也跟随着她。

    克劳迪娅穿着朴素的白色裙子，戴了一幅轻飘飘的白色头纱。头纱把脸遮住了，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虽然看不到容貌，但她的身姿足以令人印象深刻，像轻盈的莲花花瓣一样。

    福尔维娅径自走到演讲台上，面朝民众，朗声道：“我的丈夫，安东尼，是罗马的正直公民，是为罗马带来荣耀的英雄，是人民选出的合法的执政官。他是在所有元老院议员的见证下，取得了这一神圣的职位。我们的法律规定，被告应当本人听到控告他的罪状，在他答辩之后，才能被判决。而这些尊贵的议员，未经任何审判，就宣布他为人民公敌，这是非法的行径，是受了恶魔的唆使。

    “罗马人，请回忆一下五年前的事吧。当时，凯撒同样在外率领着一支军队，而身在罗马的庞培为了自己的私欲，不顾凯撒提出的最公平的和议条件，煽动元老院把凯撒列为人民公敌。之后的结果，你们都知道了。”

    风吹起她长长的黑裙与头纱，她转向西塞罗，眼睛冷得犹如结冰的湖面：“根据祖先的法律，只有人民才可以决定和平与战争。西塞罗，你是罗马最巧言令色的演说家，舌头比毒蛇更油滑可怕。所有人都知道，你与安东尼有私仇。现在，你是在用花言巧语煽动民众、挑起战争，让罗马的公民为你流血牺牲，让兄弟手足自相残杀！你会让多少罗马人失去他们的儿子、丈夫和父亲？

    “西塞罗，你是一个胆小的懦夫，只能趁安东尼不在这里、不能为自己辩护的时候，捏造出可怕的罪状来陷害他。你说他在阴谋筹划攻打罗马，但如果他真的有这样的野心，岂会特意把我送回罗马，把他的亲生儿子留在罗马？”

    她用刀锋似的目光望着西塞罗，做了一个诅咒的手势，声音一字一顿，宛如煅铁：“你害死了我的前夫，我不会让你再害死安东尼。我用我的灵魂，用我腹中的孩子，向不朽的神灵发誓：我会亲眼目睹你的毁灭。”

    连我都被她慑住。她有孕在身，竟然不惜用自己的孩子发下毒誓。

    克劳迪娅一直低着头，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

    广场上有片刻的鸦雀无声，直到一个议员高声高声喊道：“把她赶走！快！”元老院的卫队这才如梦初醒，立刻上前围住了她。

    “不要这样对待一位手无寸铁的女士。”西塞罗挥了挥手，把卫队遣开。他看着福尔维娅，神色中毫无恐惧和愤怒，也没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他平静道：“的确，安东尼是我的敌人。但这只是因为他是共和国的敌人，他与罗马为敌。如果你要恨我，我会承担你的恨意，但我不惧毁灭。”这样庄严镇定的风度，连我也不由得深深佩服。

    她抿唇冷冷一笑，带着女儿和儿子，转身离开。

    安东尼已经被宣布为人民公敌，会被没收所有财产。他的家人在罗马也呆不下去。他们应该很快就会离开罗马。我不由有些同情克劳迪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