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里帕家的庄园,占地很大。进入大门,林荫路上,两旁种满橄榄、肉桂和丁子香。奴隶引我们前行。沿着石阶,来到一座带有遮阳拱廊的露台上。台上铺着斑纹大理石,柱上刻着攀缘缠绕的葡萄藤。
站在露台上,底下平坦的球场一览无余。球场周围点缀着一些雕像,展示着取得金羊毛的阿耳戈英雄们的矫健身姿。球场上铺着来自尼罗河的软沙,阳光在沙上闪耀。
球赛正在进行。十几个年轻人,分为两队,穿着轻便的刚刚没膝的丘尼卡,生龙活虎。一只皮革制的充气软球,在他们之间来回传接。这种叫做“哈尔帕斯顿”的球戏【注1】,非常消耗体力,也考验团队协作。最初被当作军事训练的内容,但最近在罗马城中也非常时髦,受到年轻人的欢迎。
吸引我注意的,是其中一名球员。阿格里帕。他似乎还是比赛一方的领队。
比赛正在紧张胶着的关头。我忍不住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为他加油。声音并不很大,但他似乎听到了,朝我这边望过来。我笑着冲他招手。也不知他看清了没。下一瞬,他转过身,又投入比赛之中。
正好有队友把球传过来,他接住,弯腰闪过一个阻挡他的球员,高高跃起,抛球出手。球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长弧线,应声落入对方球门。这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着实精彩。
他与队友击掌庆贺,然后转过身,似乎朝我和盖乌斯的方向望了过来。我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比赛到了休息时。奴隶们上场为球员擦汗、按摩。但阿格里帕摇手谢绝了,只取过一杯水,一口气灌下。队友们聚集在他身边,与他谈论着什么。很快,下一局球赛又开始了。他们回到球场上。
“阿格里帕很有人望。”我道。盖乌斯点点头。
阿格里帕为人谦逊低调,沉稳踏实,又心胸开阔,对朋友能全无保留。他身边的年轻人都信赖他。有什么活动,常请他当领队或裁判。凯撒器重他,应该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军队中尤其需要这样的人,凝聚军心。
奴隶带着托盘过来,为我们呈上饮料。这时,有脚步声近了。只见一名中年男子沿着拱廊走过来。他身着希腊式的长袍和搭鞋,一头软软的卷发,体态发福。身后跟着两个奴隶。
待他走近了,盖乌斯主动向他问好。
“不用客气啦。”他看向我,笑意可掬,“这位年轻女士是?快帮我引见一下。”
盖乌斯为我们做了引见。原来,他就是阿提库斯。
“久仰大名。罗马城中,只怕找不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没有读过您出版的书。”我笑道。
这并非恭维。成功人士之所以成功,必有过人之处。对书籍的专注和热爱,是他成功的一大关键。据我所知,他是地道的罗马人,却一心钦慕希腊文化,甚至为自己取了“阿提库斯”这个现在广为人知的别名,意为阿提卡人【注2】。现在,他长年住在希腊,专心于图书出版,从不涉足其他行业。他的密友西塞罗是罗马政坛上的风云人物,他自己却从不参与政治,没有谋过一官半职。这很少见。
他和我们聊了聊最近的图书出版情况。他颇为健谈,且有种乐观的天性,心宽体胖,让人喜欢。
聊了一会儿之后,我问到西塞罗近况如何。
阿提库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重重叹了口气:“唉,他最近状况可不大好。女儿的病逝,让他伤心得不行……”
我听说过关于西塞罗女儿的事情。那是个可爱的姑娘,父母的掌上明珠。西塞罗把她嫁给了一个颇有政治前途的男人【注3】。但不幸的是,此人生性放荡不羁,私生活混乱,甚至殴打妻子。她饱受虐待,离婚后不久就郁郁而终。西塞罗会多么悔恨,可想而知。
只听阿提库斯续道:“我这次来罗马,主要就是为了安慰他。结果,刚见面,我还没开口,他就递给我一篇他的新作,《论安慰》【注4】。那真是一篇举世罕见的杰作,他自己恐怕也再难写出了。但若要亲罹这样的悲恸,才能换来缪斯的赐予,我相信,没有多少人会乐意接受。”
阿提库斯为好友的不幸而叹息。
我表达了遗憾和哀悼,安慰道:“听说,他为女儿陪葬了最昂贵的长明灯【注5】。德鲁苏斯向他低价出售了一个花园,他把花园作为对女儿的永久纪念。她虽不幸早逝,但能有这样爱她的父亲,是多么幸福。”
“有贴心的爱女,才是为人父最大的幸福。”他似乎有感而发,“我理解他的痛苦。我也有个女儿,庞珀妮娅。她是我的开心果。现在,我去哪儿都把她带在身边。再过几年,等她出嫁了,就不能再常常见面。一想到,我就觉得难过。”
“真羡慕您的女儿。”这是由衷的感慨。我已快记不清父亲的样子了。如果可以,我愿付出任何代价,换来与他再见一面。驱散心头雾气似的感伤,我微笑着问:“不知令嫒现在何处?”
他指了指不远处:“她在那里看球。”
只见球场边上,一个黑发少年,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女孩很是活泼,一看到进球了,就跳起来开心地鼓掌。
“令嫒真是活泼可爱。”顿了顿,我又问,“不知她身边那位是?”
“凯基利乌斯?他是庞珀妮娅的家庭教师【注6】,教她希腊语。”
不愧是阿提库斯,对女儿的教育也如此重视,她这么小就有了专门的家庭教师。
阿提库斯挥手示意黑发少年,把女儿带过来。不一会儿,他们上来了。黑发少年虽然年轻,看上去十分沉静。但走在他面前的小女孩,像只小斑羚似的,拎着裙子,脚步轻快,蹦蹦跳跳。
待她走近了,我弯下腰,笑着用希腊语向她问好。她立刻用希腊语回答我。很流利,发音也标准。
“聪明的庞珀妮娅,你的希腊语说得真棒。”我称赞道,“我希望能和你说得一样好。”
她笑了,露出两个甜美的小酒窝,并指出我口音上的缺陷:“‘我希望’这个词(θλw),字母θ,你发音不标准。”
阿提库斯阻止女儿说下去,对我歉然道:“抱歉,她太不懂事,总是自作聪明,乱说话。”
“不不不,她说得很对。这个拉丁语中没有的送气音【注7】,我一直发音不佳,见笑了。”我不介意地微笑,“您的女儿非常聪明,让我想起大西庇阿【注8】、莱伊利乌斯【注9】和霍滕修斯【注10】的女儿。”
“您过奖了。她的希腊语发音不错,能说几句绕口令【注11】,不过是因为有个好老师,整天陪在她身边,教她说希腊语。她只是鹦鹉学舌罢了。最近,凯基利乌斯开始教她识字,她就坐不住了,握笔都嫌重,也不知何时才能学会正确拼写,更别提语法修辞了。”
庞珀妮娅皱着小脸,嘟嘟嚷嚷地抗议道:“才没有呢。我今天的作业都写完了。”
阿提库斯捏捏她的脸蛋:“小懒虫,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最近你的作业,都是凯基利乌斯先帮你写好,你再用墨水描深,拿来糊弄我。他啊,就是对你太心软。”
庞珀妮娅涨红了脸,呐呐不语。
一旁的黑发少年垂首坦言:“是我做错,请您责罚。”
阿提库斯摆了摆手:“不是你的错,是她太偷懒。没有你的话,只怕她连描红的工夫都不肯花。”
我出来打圆场:“她还太小。赫西俄德曾说,不能教七岁以前的儿童认字,因为太小的孩子无法胜任学习。您的女儿已经非常聪明伶俐了。”
庞珀妮娅立刻附和:“是啊是啊,我已经很聪明啦,都是凯基利乌斯的功劳!”
阿提库斯哭笑不得:“好吧。”
她笑着眨了眨大眼睛,然后拉着父亲的衣角,撒娇道:“我想去玩球。”
阿提库斯摇头拒绝:“这不是女孩子的游戏。你看看就行了。”
“怎么不是女孩子的游戏了?伟大的荷马,也写过女孩子的球戏,对吧?”她转向黑发少年求助。
少年颔首道:“《奥德修纪》第六卷,写到璃西卡娅公主与侍女们一起玩抛球游戏【注12】。”
“对对,就是这个。”庞珀妮娅拍了拍手,露出灿烂的笑容。
阿提库斯对那少年无奈道:“哎,你别太惯着她,她都快无法无天了。”
“才没有呢。”女孩吐了吐舌头,“我最乖了。”
忽然,她注意到了什么,睁大眼睛望着球场,双眸发亮:“他赢了,他赢了!”
转身看去,只见球场上的比赛已经结束。阿格里帕走出球场,拿着因胜利而得来的花冠,向我们走来。
来到露台上之后,他先和其他人分别打了招呼,最后转向我,把花冠递到我面前:“送给你。”
我一愣,随即笑着道谢,接过花冠。他低下头,微微红了脸。这孩子,还是如此腼腆。
庞珀妮娅抗议道:“大姐姐有花冠,我没有吗?”
阿提库斯有些尴尬地解释:“花冠只有一个。”
没想到,庞珀妮娅拉住阿格里帕,仰起头,一脸天真无邪:“为什么不把它给我呢?我以后是你的新娘子。”
此语一出,太令人意外。阿格里帕涨红了脸,却没有辩驳。阿提库斯一把拉过女儿:“真是抱歉。这孩子就是口无遮拦。”
“没什么,童言无忌。”我有了兴趣,“令嫒与阿格里帕订过亲?”
“也不算正式订婚。只是,在内人还怀着这孩子时,我和老阿格里帕就半开玩笑地商量:若生了女儿,不如两家联姻。那时,阿格里帕还小,但特别懂事,内人很喜欢他。庞珀妮娅出生后,她母亲常提起阿格里帕,多加夸赞,还把结亲的事说给她听。小孩子不懂事,以为是过家家的游戏。”
阿格里帕一直保持沉默。他从未提起过此事,我甚至不知道他父亲和阿提库斯有朋友关系。
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如果阿格里帕娶了庞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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