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之后,我们换乘肩辇,直接来到马塞勒斯家。家中在做清洁。奴隶们用海绵擦拭地板和墙面上的马赛克,清洗地毯,换上新的门帘。克丽泰监督他们工作。空气里弥漫着棕榈油和肥皂【注1】的气味。她告诉我,马塞勒斯正在花园。
我和盖乌斯穿过中庭,径直来到柱廊花园。阳光照在阔叶上,像裹了油脂。大理石柱泛着晶莹的白光,衬托出风信子娇嫩的蓝色。小菜圃中,我之前刚用碎蛋壳给泥土施过肥,种了更多的百里香和羽扇豆,都是他喜欢的食材。
马塞勒斯穿着白色的希腊式罩袍,坐在意大利石松【注2】树荫下的石凳上。白袍的衣料,是我亲自为他选的。两个月前,载满昂贵进口布料的商船从奥斯提亚而来,在它沿台伯河抵达博亚里昂市场 【注3】的码头之前,我便让克丽泰去候在那里,抢先购回了其中最优质的一批,先于罗马的任何一家衣料铺。这批衣料中,我又选出最好的,为他和盖乌斯制衣。
几只白鸽在草地上晒太阳,偶尔咕咕轻鸣,温驯如他豢养的宠物。他用撕碎的麦饼饲养它们。
我踏过草地,朝他走去。鸽子惊飞起来,鼓动翅膀,飒飒有声。
他抬起头,看到盖乌斯,似乎有些意外。但他很快转开目光,看向我:“你回来了。”
我站定在他面前,艰于启齿。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不应该打开的潘多拉之匣。
但我还是选择了直截了当:“索菲娅怀孕了,对吧?”
他脸上的微笑消失了,躲避我的视线。终于,缓缓颔首。
“那个孩子,是你的吗?”我的声音微微发颤,害怕他将给出的答案。我希望他摇头,他否认。他甚至可以对我发火,指责我不够信任他。但他只是沉默。我终于明白:他,默认了。
就像有人用重物狠狠敲在我的头上。周围一切声响都静止了。我应该冷笑,应该打他一个耳光,应该决然抽身离去,应该为自己保留最后的尊严。没人能欺辱我,从小如此。
但为什么我只是站在这里,浑身发抖,什么也控制不了?我就像传说中那只插满了缤纷羽毛的穴鸟,曾自以为幸福。骤然之间,被剥下了虚饰的华衣,暴露出丑陋的真相。【注4】
我忘了自己是怎样回到菲利普斯家,怎样回到卧室。在那里,盖乌斯抱着我,像小时候那样,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柔声道:“你还有我。”终于,再也止不住落下的眼泪。
他拂开我颊边的濡湿的发丝,拭去我脸上的泪:“你会忘了他的。”
视线里一片水光。他托起我的下颔。一个轻吻落在我的唇上。毫无所求的温柔接触,轻得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时间失去意义。他对我说了些话,但我没有听清,或很快忘却。很疲惫,想睡,但睡不着。
隐约听到克丽泰的声音:“她这样,只怕身体吃不消……”
又过了一会儿,盖乌斯扶我起来,端起一碗药汤,舀起一勺。用唇试了试水温之后,把勺子递到我唇边:“喝掉它吧。它能让你忘记一切。”
我怔了一会儿,渐渐明白这是什么,甘心饮下。他轻吻我的额头,扶我躺下:“晚安。”
鸦片很快起效。我终于明白,为何那么多人不惜重金购买它。它是太好的解脱。痛苦远去了,世间风波俱与己无关。就像在暴风雪中长途跋涉的旅人,疲惫不堪,终于走进一泓温泉。我沉沉跌入睡眠。
醒来时,庭中茂密的槭树和丝杉沙沙作响,宛如雨声。微风正把纱帘吹起,月光映入室内。
月光真好。但下一瞬间,钻进脑海的念头告诉我,我的丈夫与别的女人在一起,还有了孩子。醒来面对现实,太痛苦。
“您醒了。”轻柔的女声,是克丽泰。她燃起蜡条,点亮枝形烛台上的金灯。灯光中,墙上的壁画似在微微晃动。
“盖乌斯呢?”我声音沙哑。
“您的弟弟有事出去了。他吩咐我在这里守着您。您饿了吗?要喝水吗?”
我摇头。恍惚中,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中,我与心爱的人喜结连理,期盼白头到老。梦醒后,却发现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静了一会儿,我开口:“在此之前,你是否知道马塞勒斯和索菲娅的事情?”
她迟疑,终是颔首。果然,家奴总是比主人更早知晓家中秘密。我无力地阖上眼:“为何不告诉我?”
“您会伤心。”
“不,我为何要伤心?”
她轻声道:“您爱他。”
我沉默了。所有人都知道,我爱他。但他不爱我。我一直自作多情。
门帘蓦然掀起,母亲走了进来,用冷漠而不失尊贵的声音屏退了其他人。她的脸色在灯光映照下仍显苍白,而妆容一丝不苟,精致如面具。
她扬手扇了我一个耳光。右手上的宝石戒指,增加了这记耳光的分量,在我脸上留下火辣辣的疼痛。
“你以为你是悲情的阿丽亚娜【注5】吗,寻死觅活。还是为了一个已经毫无用处的男人,真是难以置信。看着你这副样子,向朱诺发誓,我真宁愿从未生下你!”她罕见地提高了嗓音。
沉默,唯有沉默。寂静中,她的金叶耳饰轻轻撞击的声响,像凌乱的心跳。
她冷静下来,声音恢复平稳:“我爱的人也不爱我。但我像你一样自甘堕落吗?”
原来,她知道凯撒不爱她。除此之外,我只觉木然。
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浑身颤抖。她用手巾掩口,伏在床沿。
我吓了一跳,忍不住问:“您没事吧?”
她渐渐平复下来,向后退了一步,又恢复了冷漠的神态:“我没事。是你有事。”
我转过头,不再言语。
见我不言不动,她终是怫然离去。我知道,一直以来,我便无法像她期望的那样好,也无法像她需要的那么坏。而现在,她是对我彻底绝望了。
毕竟,我不是她。她比我幸运太多。凯撒虽不爱她,但她最终嫁给菲利普斯,他对她一心一意。
而我,只是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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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两三天,我浑浑噩噩,靠鸦片才能入眠。一次醒来时,恰好听到帘外菲利普斯的低语:“你姐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鸦片不能再用了。”
盖乌斯的声音:“鸦片再贵,还是吃得起。”
菲利普斯叹气:“不是钱的问题。你为了她好,也该劝劝她,让她振作起来,与马塞勒斯好好谈谈。夫妻之间难免有矛盾,但化解矛盾,还要双方互相体谅……”
盖乌斯打断她:“他背叛了她,还有什么可谈的?”
菲利普斯不再说什么。
我装作熟睡,没有做声。待他们离开后,我转过身,抱着被子蜷缩起来。闭上眼,有泪水沿鬓角滑过,宛如一条冰凉的小蛇,蜿蜒无声,直钻到心里去。
那几日,只有盖乌斯尽量陪伴我,即使我一语不发。但我愈发消沉,放纵自己在鸦片营造的幻境中无法自拔。那些完美的幻觉,宛如柔软的罂粟花丛,我置身于其间。热烈的阳光下,花海一望无垠。浓红如血的花朵随风摇曳,花香飘散。
旁人对我说话,我只是漠然看着那些形状不同的嘴唇毫无意义地张合,像蝰蛇一样充耳不闻【注6】。
一日午后,我从幻境中醒来。日光透过窗户,照得所有物体的轮廓都发出微光,明亮得像梦。风吹得整个世界都甜腻发软。我宛如渴鸽【注7】,只想喝水,于是昏昏沉沉地坐起来,取过床边放着的杯子,在水中兑入鸦片粉末。我举起水晶杯,半闭着眼,看阳光在杯中折射。液体随着杯身的倾斜而缓慢流动,闪着浓稠微光。
这时,似乎有人进入我的房间。大概是克丽泰。我没有转身,只把杯子凑到唇边,正欲饮下。然而唇杯之间亦有闪失【注8】,杯子忽然被一只手夺走。我伸手去抢。杯子落到地上,应声而碎。
是谁抢走了我的杯子?眼前的人影晃动不定。我喃喃:“你,你是阿格里帕……”
他脸上的神情,却很陌生。
我抓过装鸦片的石英瓶,却再次被他抢走。
“还给我!”我尖叫。
“别再折磨自己了。”他压住我的肩,把我摁在床上。
“你管不着我!”我丧失了理智,狠狠抓他的手腕。
他痛得嘶了一声,但仍不放开我。我用力推他,对他又踢又打,但还是身不由己地被他拖到镜前。
“你好好看看自己。”他的声音似被无限放大,嗡嗡轰鸣在我耳边。
我避无可避,怔怔地看着镜中人。她形容憔悴,像一只受伤的困兽,只能躲在洞穴里舔舐伤口。看着她,我忽然笑了。她也在笑,笑得像是疯了。
阿格里帕手足无措,放开了我。我伏在床上,把脸埋入锦绣丝毯。
孔雀蓝的华丽丝绸上,绣着玫瑰和满月。玫瑰花瓣忽然颤动起来,仿佛被风吹得即将零落。满月亦开始波动,如水中倒影,暄拗埂n艺獠欧14酰亲约盒Φ没肷矸6丁s幸禾宕蚴嗣倒寤o辍:焐渖睿窀珊缘难!
“对不起,对不起。”他忙不迭道歉。
我收了泪,心中亦渐渐清明。
“你还好吗?”身旁的少年,语气担忧。
我转头看向他,忽然发觉,他洁白的手腕上,浅浅的血痕分外触目。
我倒抽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双手。我都做了些什么?后悔莫及,连忙叫来女奴,为他上药、包扎。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还能说什么。
“没事,真的没事。”他急忙宽慰我,仿佛做错事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等会儿回来。”说着,我站起来,走向浴室。
浴室里,壁画上游弋着金色的鱼群。浴池四周放着盆栽的芳香灌木。池水粼粼闪耀,清澈如晶体。步入水中,池水没过足踝、膝盖、腰部,殷切地拥上来。池边是捧着宝瓶的女神像,温水从瓶中泻落下来。我把手伸到水流中,让涓涓水流从指尖沿着手臂流到胸口。
克丽泰把一只贝壳推到我身边。漂浮的贝壳里,盛着乳膏。她把乳膏涂上我的肌肤。水中渐渐起了泡沫。柔软洁白的泡沫,轻轻簇拥着我。但只要伸手碰触,它们便破裂消失。原来,我的爱情,也不过是这样的泡沫。曾经的拥抱,曾经的亲吻,都是泡沫。那么美,却太脆弱。爱神维纳斯,便是诞生于海上的泡沫之中。原来,这个神话早已把真相告知与我。
沐浴毕,出水,用浴巾拭干身体,裹上细亚麻白袍,躺在榻上,让湿漉漉的长发垂在榻沿。
克丽泰一手执着象牙梳,一手托起湿发,用梳子蘸了费斯利斯【注9】的玫瑰油,轻轻篦着。我闭上眼。
“退下吧。”熟悉的声音。
睁开眼。不知何时,盖乌斯来到面前。克丽泰退下了。
我以为他有什么话要单独对我说。但他只是拿起象牙梳,继续帮我梳头。他手势轻缓,虽然并不熟练,但非常有耐心,一点点把长发梳通。梳子无声滑过,漆黑的发丝游泻于梳齿之间。掉落的发丝,他也不扔,收入掌中,捻成一束。
小时候,心情好时,我会帮他梳头。因他略有洁癖,不喜奴隶近身服侍。而现在,他在为我梳头。
我启口欲言,被他轻声制止:“别动,牵着了疼。”
温凉的指尖掠过发线,撩起我鬓边的一绺发丝,拢至耳后。
多想就这样阖眼,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但不可以。
“阿格里帕还等着。我得过去。”我道。
静了刹那,他道:“好。”
我们一道回到客厅。阿格里帕还等在那里,腕上的伤痕已包扎。桌上摆着给客人准备的饮料和点心,但都未动过。
他看见盖乌斯,似乎微觉意外。我一算时日,此时盖乌斯应在司祭团处理公务。
“我提前回来了。”盖乌斯道。但他做事一向有严格的时间规划,很少破例。
我转向阿格里帕,再次歉然道:“真是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目光相触,他双睫一颤,飞快移开目光:“没什么,真没什么。”
盖乌斯忽然道:“他来向你告别。”
我愕然:“告别?”
阿格里帕“嗯”了一声,这才道:“凯撒明日就要率军去西班牙,讨伐庞培两个儿子的残余势力。我也会随军前往。”
这些天,我浑浑噩噩,这么大的事情竟全然不知。
静了静,我道:“盖乌斯也想去,只是母亲还不放心。再过段时间,他便能去了。你们俩在一处,相互照应,我也放心。希望你们永远是至交好友,就像皮拉得斯与俄瑞斯忒斯【注10】、达蒙与皮西阿斯【注11】。”
“嗯。”阿格里帕坚定地点头,微微一笑,右颊浮现酒窝。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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