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叶二娘那边是泪如雨下,就连虚竹也莫名的觉得身心一轻,似乎这声呼唤是亘古以来就跟着自己的,只是不知为何而离散了,这一声出口,好似三魂七魄都归了位,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总之就是个踏实自在。小和尚不禁心里暗想,“师父说的没错,果然度人既是度己。我完成的女施主的心愿,开心的却是我自己。”
叶二娘已是激动得口不能言,只紧紧握住虚竹的手,嘴唇抖抖的,虽未出声,阿康看她唇形,知道她是在喃喃着,“我的孩子。”
阿康既欣慰于他们母子相逢,又担心不知今后该何去何往,搂着乐儿,抚着孩子的小脑袋,暗自鼓励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保全乐儿平安。乐儿见干娘一直流泪,母亲也是愁眉暗锁,不禁有些心慌,往母亲怀里贴了贴,问道,“妈妈,现在虚竹哥哥是干娘的儿子了么?那他就不用叫我师叔了对不对?”
阿康想了想,道,“你干娘是认了虚竹小师父做干儿子,和你一样。不过这是家里的称呼,回到寺里,还是按寺里的规矩来称呼,知道么?不过虚竹小师父年纪比你大,平时又对你多有照顾,你叫他声哥哥,也是应该。”
乐儿点点头,再回头看叶二娘时,二娘已收住泪,乐儿这才开心起来。吃着妈妈做得点心,讲着这些日子的见闻,告诉妈妈自己每天都有什么长进,小孩子快乐的最为单纯。虚竹第一次清楚的体会到母亲和家人的感觉,有些晕滔滔的,却也很是开心。正是陋局之外,绿树葱葱;斗室之内,其乐融融。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易逝,暮鼓敲响前,虚竹是一定要领着乐儿赶回去唱名的。阿康本想和叶二娘送他们到寺门口,虚竹却拦道,“娘,敏姨,人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莫不如你们就此止步,我和乐儿也可以安安心心的回寺。”此时却是叶二娘挽住了阿康的手,停住脚步,笑吟吟的望着他们道,“好,那你们去吧,一路小心。虚竹好好照顾乐儿。”
虚竹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会的。娘和敏姨也要保重。”乐儿也学着虚竹的样子,对阿康和二娘合掌行礼,之后便和虚竹牵着手,大步回寺。
阿康想着虚竹行事,虽是单纯憨直,却也不失为大智若愚的一种,况且刚才短短几句,竟有几分宝相庄严的味道,心下暗自感慨。却不解为何叶二娘没有直接认了儿子,却要拐了个大弯。不想二娘却先开了口,“妹妹觉不觉得虚竹做和尚做得很是开心?”
“这倒是千真万确,虚竹性情天真赤诚,又自小长在寺中,自然是单纯、快活。”阿康点点头。
“妹妹既知有个围绕我们母子的大阴谋,而我已是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你说对虚竹来说,有朝一日,他知道他的母亲曾做过许多恶事,他还会快活么?”叶二娘仍旧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低语。
阿康隐约明白二娘的苦心,却又不大认同,说道,“父母子女,乃是人之大伦。即便父母做了恶事,难道不认父母就能当一切全没发生么?虚竹应该不会这么想。”
“他性子单纯,自不会这么想。但他心里会很苦。为人父母的,哪个不希望孩子过得好。更何况,那孽是我自己造下的,又与孩子何干?我枉为人母,却既不曾养他,也未能给他半点庇护。既如此,还不如撇个干净,何苦给孩子添堵。”叶二娘转过身来,看着阿康,郑重说道,“妹妹,姐姐有件要紧事求你。请你务必答应。若是哪天,我,我已不在这世上,但请妹妹替我对小儿看顾一二。”
阿康闻言大惊,哪曾想叶二娘好好的,这竟是要托孤。忙劝导,“姐姐万不可做轻生的念头。只有人在,万事才可有转机。”
叶二娘淡淡一笑道,“妹妹多心了。我才见到儿子,哪肯那么轻易言死?不过是要妹妹一个承诺,希望给孩子多一份保障,以策万全而已。”
阿康怀疑二娘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却又不便想问,只能点点头,希望能让她安安心。
当晚再次借宿山农家,第二天一大清早,叶二娘告辞离去,阿康和周老书吏自回洛阳。自此,每月初二,周老书吏都会陪阿康同来少林寺看望乐儿。有时叶二娘也会在山农家和他们会合,来看两个孩子。日子过的倒也安宁。
乐儿在少林寺每日跟着众僧做功课,文为解读佛经,武为入门功夫。只是每课的时间都比别人减半,到时间了就自己悄悄推出来,或找玄苦问解不懂之处,或是一个人休息一下,四处逛逛。转眼已是腊月,这日正是达摩堂首座讲解《金刚经》,听讲的都是刚入门的弟子,悟性尚浅,所以特派了弘法严谨、细致的达摩堂首座。乐儿听了一遍,已是懂了,便坐不住了,悄悄出来,寻往师父玄苦的寝室。这时段除了特别有差事的僧侣外,通常大家都在学经。玄苦是为了教导看顾乐儿,故而可以自行安排作息。乐儿一路不曾见到什么人,只走到僧寝的院落门口,见到一个穿黑色僧袍的高大蓄发男子,所站之处正对着玄苦的窗子,远远隔窗望去,玄苦此时正在打坐。黑袍人听到乐儿的脚步声,猛一转身,对着乐儿的时候已是脸上腾满杀气。乐儿一瞧,“啊!”的一声顿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