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说着,一个素来和她们交好的菊堂学生走来了,道:“你们此刻还在这里呢?”
徐夜和孙文英让了座位与她,她却摆手不坐:“今天是发录案的日子,再不去快着些,怕是没有了。”话一出,就连徐夜和孙文英也坐不住了,三人忙一并往菊堂而去。
沈娡升入松堂后录案者后继无人,即便是李函玫,也只是勉强与先任两位学生水平相当,在她看过沈娡的录案后,一言不发撕了自己写的那些,自辞此职了,从此便只剩几十张沈娡所留手书,以及专人抄写收集在一块儿的由徐先生分给,菊堂功课不好的无缘得见。
录案在苑内尚且如此紧俏,更不论外头还有重金求购的,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有一些竟然流至玉水书院去了,此事可真是非同小可,白夫人都重视了起来。从此,凡是菊堂有头有脸的学生借阅此录案,还须在徐先生那里登记留名,注明今日谁得了哪几章,何时归还,并循例此章抄写过后,下次便不得再借了。
徐先生见徐夜《女识》成绩并不如她其他课程那般优秀,推想到其很晚才入女学,基础是有些薄弱,再加上贤安夫人反复叮嘱,便特意多留了几章给她,徐夜喜不自胜地谢过了徐先生,十分高兴地把那几张宝贵的纸页夹入书内,与孙文英一块儿往湖心亭去。那里风光开阔,又有徐先生往日练字的平整光洁的书台,实在是便利。
两人才走近湖心亭时,里头已经坐了不少人了,其中许多都是梅兰堂的女孩儿。这些女孩子们见了她们后皆笑容满面,纷纷过来问安,嬉笑着腾出最好的两个位置给她们,待徐,孙二人坐下后,又如莺雀般围在她们身边。
“徐姐姐,孙姐姐,这会儿没课吗?”
“恩,先生给了我们几张录案,想来这里抄写呢。”
“呀,这个我知道!”一位徐夜的小崇拜者惊呼道:“我听在菊堂的姐姐说,这个不是顶尖的人根本摸不到的!徐姐姐你怎么这样厉害,一拿就是五六张呢?”
徐夜含笑瞥了她一眼:“哪有你说的那样夸张,不过是运气好才借到而已。”
“哪里夸张啦!”小崇拜者撅起嘴,满面艳羡:“本来就是嘛,虽然我也弄不懂这些纸为什么这样珍贵,可是我知道徐姐姐最厉害了。”
徐夜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众人都笑了。微风拂过碧绿的湖水,日影淡淡,桂香袭人,徐夜在书台上行云流水地抄录笔记,其他人一边欣赏其优美的姿态,一边对其一手娟秀流畅的兰式小楷啧啧称赞。徐夜微笑着,面上带着一点不以为然的神气,时不时侧过脸与身旁的孙文英说话。
才抄了一页半,她身旁的孙文英忽然用胳膊肘轻轻撞了她一下。徐夜抬起头,只见远远的沈娡带着游灵灵正往这边走呢,对方似乎也发现了她们,停下了步子伫足不前。
游灵灵看到徐夜就头皮发麻,她拽住沈娡的手想往回走,岂料徐夜主动款款站起了身。
“游灵灵,还有这位妹妹,可否过来坐坐?”
此言一出,湖心亭顿时鸦雀无声,孙文英看着徐夜,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边还有位子呢。”徐夜的态度很和蔼,也很诚恳:“两位妹妹过来罢。”
游灵灵想跑,沈娡却暗中拉住她,她再不甘愿也只得硬着头皮一块儿过去了。孙文英朝边上挪了两个位置,与徐夜一左一右呈夹击状围坐在沈娡二人身旁。比起游灵灵,众人更加在意容貌气质皆十分出众的沈娡,不住地上下打量。
“今天我叫游灵灵过来,是觉得有些事必须当面和大家说清楚。”徐夜放下笔,表情略显严肃,目光落在她的几位崇拜者身上:“往日你们抱怨是为了我,这情意我领了,但是你们可曾想过她的感受?我听说你们平时也没少挤兑她对吧?”
那几位女孩儿被说得低下了头,面上却依旧满是不服气的神色,还有一个趁空瞪了游灵灵一眼。
“我说过无数次,那些事情和游灵灵无关,都是我自己粗心大意惹出来的,以后你们要是再继续这样,我就不理你们了。”
“徐姐姐我错了。”一个女孩儿听到这话顿时慌了:“我以后再也……再也不说她了。”
“徐姐姐我们也是……”
虽然心中不甘愿,迫于徐夜此番表态,这些女孩儿都只得勉强向游灵灵道过歉,又紧接着请求徐夜原谅。
孙文英笑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们也是为了阿夜好,以后不要这样就是了。阿夜这个人心太软,无意中看到过一次游灵灵那小可怜样儿,和我说了好几天呢。”
徐夜嗔了孙文英几句,湖心亭内之人皆笑了起来,气氛缓和不少。
游灵灵满腹狐疑,不知道徐夜此举到底所为何,面上却绷的很好,一副感激中带着乖巧的模样。就在她心中如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之时,沈娡忽然轻飘飘在她耳边拂过一句话。她心中一紧,暗中捏了捏沈娡的手,示意她知道了。
“这位妹妹很面生,你是今年秋到玲珑苑的么?”徐夜在和游灵灵亲切地说过几句话后,把注意力又转回了沈娡身上。不知为何,沈娡今天给她的感觉与上次有些不同,让她产生了新的兴趣。
“是的,秋天。”沈娡简短地答道。
“你是兰堂的人吧?我是梅堂的,从来没见过你呢。”坐在徐夜另一边的一位女孩儿好奇地问了一句。
“我是兰堂的,也没见过她……”围在书台的另一个女孩儿插嘴道。
沈娡没作声。
她的年纪看起来太轻,谁都不会把她往菊堂以上想,更何况听起来就可怕的松堂呢?故而不过是梅堂和兰堂的人互相疑惑罢了,觉得是对方那边看漏了这样一个人。
“新入苑,很难马上交到朋友的吧?”徐夜友善地说:“要是平常没事,你可以来菊堂找我玩。不知道怎么的,妹妹特别合我眼缘呢。”
“是啊,这样一个美人儿,我见犹怜啊。”孙文英凑趣道。
“真是的,徐姐姐的意思是我们长得不好了么!”小崇拜者们不依了,纷纷半撒娇半抱怨道。
“哪有,你们也是十足的美人胚子啊。”徐夜噗地笑了,亭内的小女孩们除了一身冷汗的游灵灵之外,个个都开心不已,叽叽喳喳分外热闹。
正说笑嬉闹之时,一队侍读捧着笔墨从前面的路上经过,见到亭内这么多千金小姐,便远远行了个礼,方才离开。这些侍读身形飘逸修长,聚在一起的景象实在夺目,就连徐夜也不禁出了会儿神。
“那些侍读真漂亮呢!”一个看起来就年纪不大的女孩儿直言直语感慨道:“咱们堂有不少人是冲着他们来的,只可惜不是每人都能有机会挑一个。外头都是主人挑选仆从,偏偏只有咱们玲珑苑轮着仆从挑主人啦,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也算不上是真正的奴仆呢。”
“可不是吗,我有一个朋友原先是为了常侍读而来,怎料人还没见到就听说是……请辞了?我也不清楚。她听到这个消息后,懊恼了好几天呢。”
徐夜被此话挑着想起一件事来,问孙文英:“前几天焦先生让咱们准备准备去琼花林茶宴,可是为了此事?”
孙文英说:“□□不离十了,听说往常也是这样挑选侍读的。”
徐夜微微一笑,并没有接话,倒是她左边那位女孩儿兴高采烈道:“那徐姐姐一定要挑个最优秀的侍读才行呀,普通人才配不上姐姐你呢。”
徐夜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刚才不也说了么,咱们苑是侍读挑小姐呢。”
“那是别人,徐姐姐你这么聪明漂亮,又有苑主夫人青睐,想挑谁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么?”
“你们这些孩子,想事情就是简单。”孙文英笑:“咱们苑顶好的几位侍读都是有主的了。”
“其实我早就想问啦,咱们苑侍读看起来都挺好呀,哪几位是顶好的?”
“若论才华学识,自然是请辞出去的常侍读为首。”孙文英想了想,说:“头一等的,乃是进士出身的那几位,他们大多已侍奉了松堂的小姐们。还有些大族子弟,虽暂时未考取功名,耳濡目染的家风教化却是在哪里,其他的也都是一表人才呢。”
不知道是谁插了一句:“听说,前几天来了个特别厉害的侍读,好像曾经是状元?”
“真的假的啊?”
“谁骗你,这事咱们堂传的沸沸扬扬的呢。”
“可是……不可能吧!状元怎么会来咱们苑做侍读呢?当初常侍读也不过是为了……”
“没错。”孙文英笑得大有深意:“这位一样,也是奔着那位小姐来的。听说是常侍读的好友,一是为了友人托付,二是倾慕其才华呢。”
此话一出,湖心亭顿时安静了下来。
徐夜心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录案,这几张是当初菊堂人抄来备份的,原稿被锁得严严实实,徐先生看的比什么都紧,就连她,给的原稿也只有一张,被她小心地夹在自己的《女识》中,与抄稿分开来。徐夜当时就看出那个人的字不是她所能比的,倘若她大模大样地将原稿摆出来誊抄,恐怕就没人会夸赞她写得好了罢?
心中本就有些不平衡,再一联想起那人精通《女识》之事,徐夜顿时觉得一点无名火起,面色都微微变了。
沈娡打量着亭内的人,没有一个眼熟的,她们表情各异思索着孙文英的话,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们谈论的主角正不动声色地坐在她们中间,这种境况还真是令人感慨。
游灵灵提心吊胆了好半天,才刚刚萎靡放松了些,忽然感到衣袖被扯了扯,登时一个激灵,脱兔般挪了自己的位置,移动到沈娡身旁的安全范围内。
果不其然,就在她坐稳之后,随着一声惊呼,徐夜面前正在抄写的纸页被翻倒的砚台中墨水淹得一塌糊涂,就连她的衣裙都被弄得脏污不堪。
“游灵灵你为什么要推我……”徐夜大惊失色,话才说出一半,一扭过头,剩下的话就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众人呆呆看着徐夜和游灵灵,此刻的游灵灵离着徐夜起码有八尺远,怎么看也不可能推徐夜啊…
徐夜的表情十分精彩,五光十色,颇难形容。
“我刚刚觉得有点闷,就到这边来透透气。”游灵灵面色苍白,带着些惧怕,语气却有些压抑不住的愤怒:“徐姐姐也忒不小心了,总是笨手笨脚的,要是我刚刚没坐开,是不是又要赖在我头上了。往先我不理论,今儿还是大家看着呢,我怎么就隔空推到你了?”
孙文英忙笑着道:“灵灵你不要生气,这几张录案十分珍贵,阿夜她也是关心则乱了。”
徐夜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也忙赔笑:“对不起啊灵灵,我错怪你了,全都是因为吓怕了。这个录案……唉,是我不好。”
“你差不多得了吧!”一个小崇拜者看着徐夜裙子被弄得一塌糊涂还不断道歉的模样,十分愤慨:“徐姐姐都道歉了你还要怎么样,要不是以前你经常害她,她怎么会一出事就想到你呢?你这人也太过分了吧!”
游灵灵气得半死,冷笑道:“对啊,是我过分,无缘无故被泼了脏水却开口辩驳,真是罪该万死。我害她?那她刚开始还说以前的事情都是自己的错,是骗人的咯?一出事第一个还是想到我的嘛。真不知道今天这次加上以前的,是第几回呢!”
游灵灵这番意有所指的话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有几位头脑稍微聪明点的看出了些端倪,却摸不清内中真相,只是茫然思索着;忠实拥护徐夜的人则直接撕破了脸,开口骂起了游灵灵。徐夜的劝阻宛如火上浇油,丝毫不起作用,反而越演越烈。
“算了,走吧。”沈娡站起身对游灵灵道。
游灵灵险些被骂得哭出来,见沈娡如此说,只得硬生生忍下眼泪,牵了沈娡的手准备走人。
“等一下。”
沈娡回过头。
徐夜小心翼翼地道:“妹妹走之前,可否把那张原稿录案……还给我?”
“原稿录案?”
“对的,就是你刚才随手拿起来看的那几张。”徐夜轻声细语地说:“这几张污了没事,都有备份的,你拿走的那张是绝本,还请还给我吧……”
“哦,我看完后就放回去了,就在你手边。”
“可是少了一张,最重要的那一张不见了,到处找都没有。”徐夜咬了咬嘴唇。
“你的意思是,”沈娡明白过来了:“我偷了那张录案?”
她刚才的确无聊看了看,发觉不是自己手笔后就放下了,这个举动在座的人都看到了,倒没什么能辩解的。
“话不用说的这么严重。”徐夜似乎有点焦急了:“我能理解妹妹的心情,那录案是松堂那位前辈的手笔,仅是字迹就足以做收藏之用,更不提是如此优秀的笔记,梅兰堂之人根本就没法看到,就连我第一次见的时候,也舍不得还给先生呢。刚才我不小心错怪了你的朋友,是我错,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把那张原稿还给我吧。”
“你乱说什么?”游灵灵吓坏了,立马辩解道:“姐姐她才不会做那种事呢!一张破纸而已,值得吗?”
“破纸?”孙文英笑:“你把这话拿到别处去说,看看有多少人骂你。我知道你小不懂事,那个还真不是什么破纸,外面千金难求呢。这位妹妹一时心动,也不是不可能的。”
“好妹妹,还给我吧。”徐夜恳求道:“这一张十分要紧,若是弄丢了,我怎么向徐先生交代呢?”
“我的确没有拿,要不你再找找吧。”沈娡说:“就算弄丢了也不要紧,我记得当初这个录案除了原版还有一份常侍读的手抄版,现在应该存放在侍读院内,找个人过去借来抄一遍就是了。”
徐夜和孙文英都是一愣。徐夜准备好的台词全部憋在了胸口,她原本还想暗指沈娡是想一箭双雕,除了心动录案,更是为了给游灵灵报仇,故意使其在徐先生面前为难,没想到沈娡竟然知道这件事并且主动告诉,陷害的说法顿时站不住脚了。孙文英则敏锐地察觉到了沈娡的身份不简单,恐怕不是什么新入苑的人,开始不住地观察她。
“抄一遍…也毕竟不是原来的了。”徐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妹妹若是不嫌弃,我可以把自己以前抄的手册借给你看,所以不要藏着这张了,无论如何,弄丢了那么宝贵的原版,我心上都是过意不去的。”
“就是,你赶紧地拿出来吧,我们都不会说出去的。”
“对啊,别说是你了,就算是咱们也眼馋的紧呢,可做事不能这样讨厌,你把那张纸拿走了,徐姐姐怎么办?”
徐先生到处找沈娡不着,好不容易听学生说她仿佛和人一块儿往湖心亭去了,便带了李函玫和其他几位得意学生一道过去。一行人浩浩荡荡才来到湖心亭,便看到沈娡淡然地站在亭内,几个人似乎是在对着她说话。
徐夜眼尖发现了徐先生,忙拉了拉孙文英的袖子,两人快步迎了上去。有一个惯会讨好徐夜的梅堂学生连忙把此事说了,她只顾自己说的痛快,全然没发觉徐先生的表情越来越诡异。
“啊?”徐先生有点儿没反应过来:“你们是说……她私拿录案?”
“对,还死不承认呢,我们大家都看到过她拿起来看过。”
“没错,我亲眼看到她特别喜欢,看得目不转睛的,恨不得全部抱走的样子。除了她,还有谁能偷?”
徐夜红了眼圈:“徐先生,我觉得这位妹妹应该不是有心的,可能是一时艳羡动了贪念,后来不好下台而已……”
“开什么玩笑。”徐先生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登时有点恼火了:“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她偷录案?这录案本就是她写的!”
白鹭厅内,坐的都是钟芮迟一派的人。她们围坐在沈娡和钟芮迟身边,听完游灵灵绘声绘色的复述后,皆笑得半天停不下来。
“这程依,找的都是些什么人。”钟芮迟笑着摸了摸游灵灵的头:“你这孩子倒也挺机灵的,以后若是有人再欺负你,找你的沈姐姐便是了。”
张书盈瞥了沈娡一眼:“她不在,找我也是一样,说不定更见效呢。”
沈娡微微一笑:“这一点倒是真的。”
游灵灵满面钦佩地看向沈娡,要不是今天这场闹剧,她压根不知道沈娡竟然是那样厉害的人……
人散了之后,张书盈与沈娡单独去了一个安静的小书室,继续谈论着方才不便在众人面前谈论的话题。
“真有你的,这一次可是把她坑的够狠。”张书盈幸灾乐祸道:“看来你说的不错,是个沉不住气的丑角。”
沈娡说:“不是我坑她,是她喜欢自己举石头砸自己的脚。做人若是像她那般不知进退,迟早要和今天一般丢脸。”
“我听说,你的新侍读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一谈到这个,沈娡立马脸一沉:“我是能避则避。”
张书盈乐不可支:“嗳哟,这话你也就只能对我说说,要是拿去外头说,不知道有多少人会骂你轻狂呢!那个皇甫仪我见过,性格嘛,不熟不清楚;外表倒是没什么可挑剔的,虽容貌不及常侍读,却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漂亮公子,人又是那样聪明,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就是怕他太聪明了。”沈娡说:“眼下是多事之秋,我不想费心力在琢磨不清的地方。”
张书盈闻此语,不由得也陷入了沉默。
她的亲身父亲受太子照料,补上了缺,如今已经是和沈娡一条船的人了,若是太子安安稳稳地直到登基,该有多好呢。
沈襄孝期尽后并没有马上回京都沈府,而是在清水郡沈府住了一段时间,方才被田夫人派人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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