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过多少人,数过么?邱广寒道。
起初是数的。凌厉道。后来就糊涂了。
他停顿了一下。
现在更糊涂了。
邱广寒轻轻摇头。
想不到我竟会认识一个杀人如麻的人。
杀人如麻这个词好像令凌厉浑身起了阵战栗。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说?他有点不很舒服地道。
邱广寒凑近了他的脸孔,似乎在仔仔细细地看他。凌厉不甚明白她的意思,突然见她伸手在他眼前一挥,不由紧张道,干什么?
邱广寒哼声道,那么就说杀人不眨眼吧。
凌厉一愕,邱广寒已经转身走开了。
波澜不惊的日子也只能有三天,这似乎是凌厉沉得住气的极限。倘若这是在竹林的小屋里,十天不出门他不觉得什么;倘若只有他一个人住,十天不出门也没什么。但既不是竹林,也不是一个人。邱广寒每日往来于住所与市集。虽说她也说会打探消息,凌厉也相信她有足够的机智,但三天全无说法还是令他按捺不住了。
他从过午就开始坐立不安。比起他这左右为难的心不在焉,邱广寒刺绣显然是专心多了。
邱姑娘。凌厉突然伸手扶住桌面。我想我还是出去看看……
邱广寒正从绣面底下透上来的针半分没停,又好几针将这一部分绣完,好像半晌才想起凌厉在等自己说话,便说了句,不行。这两个字说得既不快也不用力,好似无心。她说着甚至还站起来,顺手将刺绣的活都搁到了旁边的架子上。但这个态度却明摆着让凌厉没法再说下去了。只见邱广寒又从旁边取了纸笔下来,道,把手拿开些吧,我要画画啦。
凌厉只得把手拿开,看着她毫无办法。原来邱广寒因听说凌厉夸乔羿的母亲字好,她自己以往几乎没有什么机会捏笔,现今闲来无事,便也兴了写写字的念头。到得第二天邱广寒写了会儿字后又想起来乔羿闲时时常作画,干脆改写为画,大肆涂鸦起来。
邱姑娘。凌厉又急道。究竟你有没有在听我……
邱广寒提笔的右手微微抬起一些,朝他摆了摆,示意他不要说话。凌厉心里有些恼怒了,只见邱广寒将笔去蘸墨,一时竟有些冲动想将她的纸撕去。他双手都放上了桌沿,压到了她的纸上,这令邱广寒斜眼朝他瞥了瞥。不过她也并没说什么,顾自开始在纸上画起来。凌厉抓紧纸缘欲扯,却终于还是咬一咬牙,转身到房里抓过剑,便向外走。
邱广寒把笔一放,道,凌公子!
凌厉讥讽地转回头来,道,你知道理我了?
我只觉得你莫名其妙。邱广寒道。好好的突然发急干什么?
我不习惯过这种缩头乌龟的日子。凌厉没好气地道。
谁说你是缩头乌龟了?邱广寒道。你先前在竹林里躲了那么久呢,也没人说你是缩头乌龟。
但是眼下却有许多事情未曾弄清楚,倘若我不去查……
你需要查什么?邱广寒道。我只知道你是别人要找的目标,你应该做的是不要让别人找到。你不是也早知斗不过他们么?现在又想知道些什么?
当然是想查出伊鸷堂在临安的势力所在。凌厉道。若能知道他们的底细,我们总能想出办法先发制人。
你怎么答应我的,这么快又反悔了?要是叫他们发现了,就算你立时逃脱,他们知道你活着,找起你来就是事半功倍,那我们岂不是又要提早换地方了么!我可再没那么多地方可想出来了!
我正是着急,因为他们就算不知我是死是活,迟早也要找来。我若不动,岂非等死?
邱广寒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就是不相信我。
只见她慢慢起身,转身到房里去了。凌厉只道她生气,一时也没了主意,不料她又出来了,手中拿着卷起的一幅纸。她将桌上的新画撤掉,将卷起的纸铺了开来。
喏,你看。她气鼓鼓地说。
这是……凌厉盯着铺开的图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图虽然简略粗糙,只是个示意,但凌厉原是本地人,自然一眼就认出正是临安的地形图。
你看这里。邱广寒指着其中一处。这是我们所在之处。这边是运河船道,这周围都是我所熟悉的,我这些天又再仔细确认过,不会与伊鸷堂有关系。前两日我已去城南、东南、城东三块地方都仔细查看了,那边是皇城,还有一边是大地主夏家庄的地头,应该没什么可能的。眼下可疑之处也就这三个。
凌厉顺她手指所指一一看去,只见在图上这三处都标了圆圈。邱广寒接着道,城北我尚未仔细探过,城西是湖区,并无可藉躲藏之所。我本来打算明天去城北再查探一下,确定了所有可疑之处后才叫你动身去调查。可是你这么着急着出去,究竟叫我说什么好呢?
凌厉呆呆地看着她,好像要看穿她的究竟。邱广寒哼了一声道,又想问我是什么人了?
不是。凌厉连忙收敛起自己这不敢置信的表情,换了口气道,你究竟是何时画下此图的?
就是这几天晚上呀。邱广寒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学这写写画画的,为了好玩么?
你这三天都在外面查探他们的所在?凌厉道。我……我只叫你去茶肆酒馆一类的地方打听!你一个人那么查探,可知道危险么?你若出了事,叫我怎么向那位乔公子交待!
邱广寒嘻笑道,你跟他明明没交情,这会儿搬出他来干什么?只见凌厉表情严肃,这才收敛了笑意道,所以我不想叫你知道。她卷起了图来。早知你要这么说的。
凌厉看看外面。今天天色不算太晚,我现在便去城北看看,你从今往后,都别做那些危险的事情!
你别去!邱广寒迅速拉住他的袖子。就算要去,明天再去就是了。
明天?凌厉道。明天一早你又偷偷地不知跑去哪里,别骗我了。
明天,我答应你,明天,明天我跟你一起去也好,你一个人去也好。但今天别出去了。
为什么?凌厉觉出些不对来。
邱广寒放开了他的袖子,转身道,看来你还真不怎么把我放在心上。你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凌厉想了想。腊月十四……
他脑中突然一闪,想起那先夫人笔记里所写,脱口道,是你生辰!
邱广寒笑道,想起来啦?
凌厉赧颜道,是我不好。那天看时还特地想过此事,但今日竟忘记了。
邱广寒笑了笑道,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下午都留在家呢?
那要不要……要不要我替你做什么事?凌厉吞吞吐吐地道。
就一件。邱广寒凑上去,轻声地道。别出去。
凌厉不声不响。他晓得自己今天是出不去的了。他不声不响只是因为很气闷好不容易能赶上一次她的生辰,自己占了天时地利竟忘了,结果一点献殷勤的机会也没有。
傍晚的时候他和衣仰躺在床上发呆,突然听见一阵细微的轻响,他忙放下手来,只见邱广寒果然已站在边上。她笑着将一幅纸往他身上一抛,便回身走了出去。
凌厉抓过纸来看。纸上画的正是他这睡相,被邱广寒几笔轮廓画出来,模样竟显得有些滑稽。他连忙下床来,只见邱广寒正笑嘻嘻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便也一笑甩了甩手上的画道,这个我收下了。只不过今天是你的生辰,理应我送你礼物才对。
是呀。邱广寒倚住门边,抱着双臂笑。你不是应该……很会讨姑娘们欢心的么?
但你跟她们不一样……凌厉冲口道,不过这冲口只说了这么一半,他便看见邱广寒笑吟吟的一张脸,不由很是撇了一下嘴道,我的意思是说,她们生辰的时候,我可没有像现在这么狼狈。眼下我都不能出门,当然也没机会去买点什么东西给你了。最不济——他的眼神闪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怀好意——我什么也不送,亲她们一下也是有的。
邱广寒哼了一声,转身走开道,我早知你改不掉这老毛病,装腔作势了几天该把你憋坏了吧?
凌厉连忙大摇头道,我没,没想什么。我在你这一点也不敢……
那要不这样吧。邱广寒岔断他话道。你教我剑法,怎么样?
剑法?凌厉一怔,随即笑起来。你找错人了吧,跟我学剑法?
你也太赖皮了吧,人家生辰你什么都不送,让你教一点剑法都不肯?
不是这个意思。凌厉道。我怕耽误了你,我说过,我只学了三两年基本功,九岁往后根本再也没人教我,后来就只是在任务里摸索,眼下所会的招式皆是急功近利型的,难以自成体系,根本称不上剑法,自己都捉襟见肘,又哪来教人的本事。
怎么被你说起来,自己很可怜似的。邱广寒笑道。
事实如此。
那你都从来没想过勤加练习、以后成为个高手吗?
那种梦只有刚学武的时候才做过,现在恐怕早没机会了。旁人闲时练武,有章可练,一招一式有其标准,时间一久自有所成;我那些恐怕即兴的多,定性的少,再说招式简单,练了也是白练。叫我怎么办?
你想要“有章可练”是不是——你看这个怎么样?邱广寒突然把身后桌上一张纸扯到他眼前。
凌厉一瞥间,只见纸上画了个人,寥寥数笔倒不繁复,画法虽与前一张画一般略显幼稚,但人物动作甚为清楚。只见这人手臂前伸,掌中握剑正向前疾探。凌厉正要细看间邱广寒却又收了回去,道,我都画了好几张了。
怎么,你的意思这是什么剑招?凌厉笑道。你怎么想出来的?
这是你用过的招式呀,傻瓜,你忘记了么?在竹林小屋里你曾挡退了那个人——我就看见过这么一次你用剑——倒不为了什么画下来,只是方才恰巧想起此事。都给你!
凌厉只见他把桌上几张纸一揉,都丢给了自己,人却走了开去,不及先看忙过去安慰她道,我又不是在说你什么……
其实我是这么想。邱广寒转回头来道。你说你九岁往后就不再学了,可是那只是你没有跟着一个师父学吧,并不代表你没有长进。你做杀手这么危险的事情,却好端端地活到今天;我虽然不知道高手应高到个什么样,却也知道你绝不是止步于那基本功的人。你看那些伊鸷堂的人,那么嚣张的样子——你比他们却还要厉害得多吧?还有,你说什么急功近利,说什么不成体系,这些我是不懂,可是最多往后我跟着你,我帮你画下来好啦——你相信我么——就是多画几张画而已,你说的那些章法是不是就是这么出来的?
凌厉初时听她说话,还有要插嘴打断的冲动,后来这点冲动也没了,听她说完。
你只是安慰我吧。他喃喃地道。谢谢你了。不过我……
我是安慰你。邱广寒道。你这么想也可以。
不过我做不做高手与你有什么关系么?凌厉的口气倒是坚决起来了。
是没什么关系。邱广寒的口气也冷了。只不过我当你自己人而已。
凌厉只觉得心头猛地一震。这话从前也说过,但此刻说来,不知为何叫他无比感动起来。看起来她说要自己教她学剑,其实只是不好意思把画的那几张画拿给自己找的由头吧?而她画拿些画,也许真的是要帮自己吧——哪怕只是出于天真?
也可能我太自说自话了。邱广寒低低地道。我觉得好的,你未必觉得好。但我只是想你日后也许更会遇到许多危险,倘若武功再高一点,也许就不用再像现在这样做“缩头乌龟”,叫你这么不高兴了。
好了,好了,你别再说了!凌厉大声地道。我都知道,我都知道的,你的好意!你……你这么念着我的事情,我怎会不高兴,只不过我……我说不出来而已!
邱广寒淡淡一笑,道,你是这么不善言辞的人么?
凌厉不敢看她的眼睛,咬着牙道,在你面前就是。
他说这句话时知道自己说的是实话,不过邱广寒很可能会只当作是又一番甜言蜜语。无论如何。他想,无论如何,她终归是把我当成“自己人”的。
好在邱广寒这一回没有嘲笑他,伸手来拿他怀里方才自己投的纸团道,你不要的话,我就拿去扔了。
凌厉连忙转身一让,道,别扔,我看看。
他将纸团一一展平,只见画的果然都是同一招,只是有展有收,一一排开,从发招到刺出到收招皆有。
你竟记得这么清楚。凌厉抬头道。
我第一次亲眼见动手,怎么能不清楚。你动作太快,我又来不及闭眼。
凌厉倒是踌躇了,道,我动作如果真的那么快,你是怎么看清的?
当时仿佛并没看清。邱广寒道。但日后回想,却是越来越清楚了。
凌厉看了那些画半晌,慢慢地将它们叠成一摞,整齐地捏起来,递给邱广寒。
果然还是不要。邱广寒低声道。
不是的。凌厉道。我只是不敢再拿你的东西。今天是你生辰,但我什么也不能给你。我什么也想不出来,就算想出什么,也必是不值你一哂之物,我……他摇了摇头。我不知该怎么办好。
煮一碗面给我怎么样?邱广寒将纸接过了,慢慢地说。煮一碗寿面给我,那你就是这世上,第一个给我煮寿面的人。
她说着天真地仰起头。怎样?
凌厉连忙点了点头说好,不过——她会因此而记住我么?他忍不住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