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耳听见三哥的死讯,沈思缓缓别过头去,十根手指大力揪起被子,看不到脸上的神情,只有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抖动着。
晋王想安慰他,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踟蹰片刻,最终艰涩开口道:“念卿,节哀顺变吧,三公子若在天有灵,一定不忍见你痛心难过。”
沈思固执地背对着他,好半天才木然摇了摇头,声音嘶哑难当:“你想说的我都明白,就先且让我独自待会儿吧。”
静默良久,晋王无奈叹了口气:“你体内余毒未清,还是多休息为好。三公子的身后事我会着人妥当筹办,你不必挂心。”说完轻手轻脚退出了房间,吩咐人好生守着沈思,又带着满心焦虑先行返回了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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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颠簸,马蹄细碎,搅得人心烦意乱。
一路上晋王都闭目端坐,看似养神,脑子却转得飞快。他向来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和遇事的判断极有信心,下毒之人一定不会是张锦玉。可如今沈家三哥撒手人寰,张锦玉有罪也好、无辜也罢,沈思那里总要有个交代。这事难就难在,表面上看张锦玉只是王府中一个以色事人的小小男宠,但他背后还牵扯到了张世杰,甚至牵扯到了整个张氏一族。三代效忠,南征北战,这份情谊万不可置之不顾。要怎么做才能既平息沈思的怒气,又不伤及张家脸面呢?
马车行到王府门前,张氏年迈的老管家已跪候在那多时了,一见晋王,他当即俯身叩拜道:“我家老爷因病体沉疴难以行走,特命小的代为向王爷问安。老爷听闻沈公子不慎中毒,特命小的送了名贵药材来给沈公子滋补身体。老爷还说,当年我家老太爷为救王爷身中毒箭,奄奄一息,也是靠了这些好药才化险为夷的。”
这是明目张胆提醒自己不要忘本,晋王心下了然,微微冷笑道:“你家老爷倒是聪明,认低服小进退有据,不错不错。去,回去告诉他,安心养病吧,几十年鞍前马后、劳苦功高,本王都记在心头了。”
打发掉张世杰的人,晋王脚步沉重地走去了关押张锦玉的院子。不等进门,就听见里间传来了张锦玉声嘶力竭的大嚷大叫:“我要见王爷,让我去见王爷,我有话对王爷说!放我出去!”接着是瓷器砸落地上的碎裂声和桌椅板凳翻倒在地的闷响。
晋王推开门,扫了眼满地狼藉,脸上挂起半真半假的笑意:“阿玉有何话说?现而今本王来了,你只管说吧。”
张锦玉手里高高举着一只瓷枕,正欲朝地上摔去,见了晋王他先是一愣,随即丢开瓷枕慌慌张张跑向晋王,脚下几次踩到袍子险险跌倒:“王爷,我没有,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
晋王伸手将他扶住,温柔地擦去脸上污渍:“阿玉,本王赐给你的燕窝都用了吗?滋味如何?”
听见这话张锦玉脸色“唰”地惨白一片,踉跄着后退几步,颓然跌倒在地,口中喃喃道:“是啊,事到如今我再说什么也没人相信了。今晨我确实去过小厨房,也确实在沈念卿的酥酪里加了料。可我加的只是泻药,我想让他难受出丑,想解解心头妒意,我没想过杀人啊。王爷您该了解阿玉的,我素来胆小,最怕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了,天一黑都不敢独自出门,又哪里敢去谋人性命呢!”
晋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泻药又是哪里来的?”
张锦玉深吸一口长气,哽咽着回道:“此事说来话长。前些日子叔叔送了一篮宽州特产的枣子干给我打牙祭,我嫌口感太硬,就赏给了小童元宝。他一时贪嘴整篮吃了个精光,结果引发肠结,难以排泄,便从大夫那里讨了泻药来。我见那泻药效力着实生猛,一时鬼迷心窍,就想藉此戏弄沈念卿一番。王爷,我真的没有下毒啊,连泻药的分量我也是暗自打听过,确信不至对身体有害才敢下手的。”
见晋王仍是凤眸低垂面无表情,张锦玉一张粉面直哭得梨花带雨:“王爷,我从十六岁便进府跟着您了,最初是戈小白,后来是姜韵声,现而今又来了个沈念卿,我深知自己在王爷心里从来排不上首位,所以也不敢强求。这些年我恨了一个又一个,难听的话当真说过不少,但从没想过毒害人啊。”
晋王见他哭得可怜,到底于心不忍:“好了阿玉,本王也非糊涂独断之人,你权且先委屈几日吧,待调查清楚你所言确系属实,本王自然会还你清白。”
说完他起身朝外走去,还未走到门口,又被张锦玉动情的一声“王爷”给叫住了,张锦玉紧赶几步跪伏在晋王背后,痛哭失声:“王爷您该知晓,我与那几人不同,既非亲人亡故托付给王爷照顾,也非走投无路不得不委身于王府,我是自己拼死拼活要跟着王爷的。父亲只我一个儿子,从小对我百般栽培千般期望,无论祖父、父亲还是叔叔,都一心想我能投身军旅为国效力,可我从初次见到王爷,便倾慕于您的风采英姿,一心只想追随在王爷身侧。于世人眼中,我这样的家伙定是下贱至极了吧,为此父亲气得差点将我打死,可我偏偏就是难改初衷,白日黑夜满脑子想的只有王爷,甚至不惜绝食反抗。父亲实在拗不过,才无奈将我送进了王府。这些年王爷身边才子如云百花盛放,论文治武功,论琴棋书画,我样样比不过他们,但有一样自信谁也比不得我——那就是我最爱王爷!我为王爷可以抛下尊严、家世、前程,又怎会忍心杀掉王爷心爱之人呢!”
晋王默默听完他一席肺腑之言,最终咬着牙抽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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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书房,张锦玉的小童元宝也已带到了,仔细审问之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果然与张锦玉所述毫无二致。晋王命人将剩余的泻药取了来,同沈思误食的葫蔓藤粉两相比对,果然颜色、质地相差无几,便是中途被掉包了,凭外观也很难察觉。
可谁有这个本事洞悉张锦玉的一举一动,又能不知不觉间将药调换呢?对方的目的是什么?毒害沈思?表面上看那毒酥酪确是专为沈思准备的,可偏就那么凑巧,沈思前一天才被麦芽糖伤了胃口,吃不下太多甜食。凶手若真有通天手段,能神不知鬼不觉将府中众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又岂会百密一疏忘了调查沈思的日常起居?
那么是为了陷害张锦玉?张锦玉深居后院不问政事,文不能运筹帷幄,武不能跨马提枪,除了身段轻盈面容姣好外再没别的长处,谁会与他结下深仇大恨?
难道说……还有什么更深的阴谋自己未曾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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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刁斗声声,细雨清寒。崇善寺请来的一百零八名高僧齐声诵读经文,超度着逝者了脱生死,早登极乐。
沈思独自跪坐在三哥灵前,将黄泉买路的冥镪一张张投进火盆。影子孤零零投在墙上,黝黑一团,被火光映得飘飘忽忽摇摆不定。一阵脚步声响,晋王走了进来,将手中素袍披在沈思肩头,又在他身侧伫立良久。
沈思回首看了眼晋王,会意地起身朝外走去,晋王急忙跟上。出了灵堂,沈思驻足开口:“有话便说吧。”
晋王斟酌着说道:“下毒一事……应是有人在陷害阿玉。”
“陷害他?费尽心思去陷害一个只知梳妆打扮的男宠?”沈思冷冷一哼,“陷害二字倒是很好的开脱之词,你倒说说,是何人想陷害于他?”
晋王无奈摇了摇头,语气和缓地问道:“听说你昨日所食的麦芽糖是牛黄从街市上够得的?他为何早不买、晚不买,偏偏这么巧赶在毒酥酪出现之前买了来呢?”
沈思双目圆睁:“你怀疑牛黄?有何凭证?”
晋王为难地抿抿嘴:“没有凭证,只是直觉。毕竟这府中上下人等都知根知底,只他一人来历不明。或许是我多疑吧,总感到他行事颇为刻意……恰好被我们碰到,恰好对你尽心竭力,恰好给人发现他不会武功,恰好听见阿玉的醉话,又恰好在昨天及时送糖给你……”
“卫守之你好没道理!”沈思不觉苦笑,“当日可是你派人将他请上船的,否则他怎会同你我扯上干系?难道他能掐会算,早早在那候着你出现?他不会武功本是实情,根本无需隐瞒,也瞒不住。麦芽糖更是听我提及对儿时滋味的颇多怀念,他才偶然想到去买的。再者,他与张锦玉无冤无仇,若非你将他骗来晋原,他这辈子都未必有机会认识张锦玉其人。依我看莫不是牛黄无意间听了张锦玉的真心话,你包庇不成而恼羞成怒了?”
晋王知他心里赌气,说话难免带刺,因而并不计较:“自牛黄入府以来,怪事接连不断。先是有人假扮你射杀了钦差,再有人挑拨你与阿玉结仇。阿玉他本无足轻重,但别忘了,他身后还牵连着张氏一门。对,我是找不出任何凭证,但为了晋地安危,我也只能置公理、人情于不顾了。若真是错杀,便怪他自己命途不济吧。”
沈思烦躁地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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