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你是给你爹爹烧钱的么?”
念一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也收回视线去瞧他。
“嗯。”
“那你呢?等清明的时候,我也给你烧一些吧。”
她垂下眼睑,表情淡淡的,“我……恐怕不行。”
展昭颦眉问道:“为什么?”
念一随意踢着脚下的石子,平静地回答:“因为我没有坟。”
“没有人给我立碑,所以,我受不到人间烧来的纸钱和香火。”
头顶的竹叶被风吹落,悠悠晃晃的,慢慢下坠。
背后的天空中,烟火璀璨,映得她的发丝也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展昭犹豫了许久,才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摁了摁。
“没事,总会好起来的。”
这一瞬,好像天大的麻烦,也都能在这句话里,迎刃而解。
念一低着头,嘴角不由自主蕴起笑意。
“好。”
【流萤】
烟花放到一半,旁边就凑过来一个卖灯的小贩,捧着一盏还没点亮的灯献到念一面前,满面笑容:
“姑娘,买个灯吧?”
“谢谢,我不买。”她摆摆手,话刚说完,看见那灯有些稀奇,不禁问道,“这是许愿灯?”
小贩堆笑着点头:“咱们四川这边叫孔明灯,今儿过节,卖得便宜,才五文钱一个。”
“可我……”
还没等拒绝,展昭忽然道:“拿一个吧。”
“呃?”她望着他,感到奇怪。
展昭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看似不经意的在她跟前低声道:
“你既是想成为人,也应当多做些人该做的事。”
“谢谢公子。”眼见他付了钱,小贩欣喜的不住颔首,将花灯塞到念一手里,“姑娘,放个灯祈祈福,这大过节的,就图个吉利。你瞧那边,都在放呢。”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男男女女都点了灯放飞在空中,一盏一盏的,越升越高,倒是比烟花还要好看。
展昭转过身,柔声提醒道:“祈个福也好,便当是去去晦气。”
她捧着灯,望着人群,一时胆怯,犹豫了一瞬,还是点点头:“嗯。”
岸上都是年轻男女,还没走近便听到说笑声音,人群越围越紧,不知里面有什么东西。
“进不去了。”念一站在外围,踮脚张望,“这些人在看什么?”
展昭高处她许多,不过颔首就把不远处的景象尽收眼底。
“是流萤。”
“流萤?”尽管仍旧看不见,她还是探头瞧了瞧,最后放下脚来,笑道,“难怪许多人,不过这时节怎么会有流萤?”
“好像是附近有处温泉,那地方温热潮湿,虫兽醒得早。”展昭沉吟片刻,忽然拉上她,“随我来。”
“去哪儿?”还没出口,人已经跟着他朝人群相反的方向跑去。
蜀地多山多谷,气候温暖,就连冬天最冷的时候也很难看到下雪。两人翻过一座矮坡,拨开面前的杂草,目光所及的,便是令念一终身难忘的场景。
幽暗的天空下,头顶是苍苍翠竹,地上的春草刚刚冒芽,嫩绿柔软,无数闪烁着微光地萤火虫流转飞舞。
脑中乍然就迸出那句“天阶夜色凉如水”来。
她已很久没有见到流萤,更别说还是在冬季,看到这般的数量。
念一难掩欣喜:“你怎么知道这里会有?”
展昭望着周围纷飞的萤火,回想起往事,淡笑道:“猜的。”
“在这里看,总好过去人群里挤着,清清静静的,倒是不错。”
念一抱着花灯,听完就笑着点头:“是啊,亏得你有办法。”
年幼时到这里来过,想不到流萤还是如此之多。
“再往前应该还会多一些,走吧,正好也把你手里的灯点了。”
林间还开着些许不知名的小花,成群的流萤轻舞飞扬,念一刚走过去,只一瞬,周围的光芒全都四下逃开了,空空荡荡。
她回头,看到展昭眼里的不解,有些窘迫地解释:“因为是鬼,一般虫兽都不太爱接近我。”
念一转身望着远处,自我宽慰,“其实这么远远地看也很美,像是漫山遍野都是一样。”
听到她这般语气,展昭不由侧目去看她。
念一眼眸里很温柔,但总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感伤。
他看在眼底,并未多言,只悠悠往前走。
“在这儿别动。”
念一不明就里地见展昭越走越远。
“你去哪儿?”
“很快就回来。”
夜色中,他的蓝衣被晕染成深色,足尖一点,身子便翻飞出去,像魅影一般在林间穿梭,动作快得几乎看不到。
念一尚在发怔时,展昭已在她跟前落下,唇边带着笑,手却握成了拳头。
“瞧瞧这个。”
她呆了呆,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
展昭紧握着的掌心在她眼前慢慢摊开。
骤然间,七八只流萤如烟如雾般飞出来,流转旋绕,交织又四散,她眸中流光溢彩,脸上染着淡淡的颜色,就像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的魂魄,幽暗苍茫。
光芒很快消失,虽是刹那的闪烁,却足以让她铭记于心。
展昭颔首看着流萤飞离的方向,随即收回视线,取出火折子来递给她。
“来,点灯吧。”
念一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将花灯燃亮。
明黄的光芒异常的明亮,将人的脸庞也照成了温暖柔和的颜色,孔明灯就在他二人的注目之中,缓之又缓,慢之又慢地朝夜空里升去,
念一跟着它升高而抬起头,一直看着,看着,直到它越升越高,渐渐和周围的星空融为一体时,她才满足的轻叹。
“从前,有人告诉我,人死之后就会变成星星,和别的星星一样活在天上。我那时信以为真,常常在晚上夜深人静,又满天星辰之时跑到院子里对着天空说话。后来才知道,人死以后是不会变成星星的。”
两人挨着旁边一棵老槐树坐下,静静的望着坡上零碎的流萤,各自出神。
展昭偏过头来看她,“谁告诉你的?你娘?”
“不是。”念一靠着树干,表情似笑非笑,“一个曾经对我很好很好的人。”
明白她所指何人,展昭不欲再问下去,念一却忽然摇摇头。
“我和他打小就认识。小时候,我长得很丑,其他熟识的姑娘常常笑话我会嫁不出去,鲜少有孩子愿意和我玩。某一日,突然有个人在人群中站出来,说会娶我……”
她靠着树干,仰望天空,“那时候在家中,祖母是世上最疼我的人,七岁那年她过世了,我哭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整天病在床上。他就端着药碗,坐在床边对我说,人死以后会变成星星,往后我只要看星辰就好了。”
“直到现在我真的死了,才明白他说的都是谎话。”大约是说得累了,念一回头望着他,“你呢?你被人骗过么?”
展昭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你说呢?”
念一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他所指什么,立时感到窘迫:“我、我这个不算,我是说同你关系亲密的人。”
“……算有吧。”他想了一会儿,才道,“幼年时学武,爱偷懒,又总想能早日行侠仗义,锄奸惩恶。一练功便常常问我师父,几时能出师,他就对我说等外面树上鸟窝里孵出幼鸟时便可,于是我闲着没事就会跑到树下去看。等了一年又一年。”
“鸟窝里其实没有蛋?”她猜测道。
“不,是有的。”展昭说提起此事,也哭笑不得,“那时年少性急,还特地掏了蛋回去放到家中鸡棚之内,后来才知道其实蛋早被我师父煮过,如何都孵不出鸟来。”
两人对视一眼,念一先忍不住笑出声。
“原来你也做过这样的事?真是想不到……从前,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
见她停顿,展昭不自觉问道:“是什么?”
念一摇头笑了笑,斟酌道:“是个很沉稳谨慎的人,和……那位白玉堂很不一样。说起来,你们是朋友?”
“应该是。”连他自己也有点拿不定。
念一局促地抱着膝盖,“我的事……你可不能告诉他。”
“我知道,你放心。”
听到他承诺,尽管只是承诺,念一却不由自主地展颜一笑,她松了口气,喃喃自语:
“真好,不知怎的,有个人在我身边,总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展昭闻言,定定沉默了好一会儿。
“其实这次,不仅想为我爹洗清罪名,我还准备去当年汾河附近问一问。”念一突然皱起眉来,轻轻道,“奇怪,这些年来,老是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死的,每次去问时音,他也从不正面回答我。我想也许汾水附近的鬼怪会知道些什么。”
话音未落,展昭眸中却是一沉,耳边乍然响起那日时音对他说过的话。
“正事要紧,何况,也并非是什么好的记忆,想不起来也罢。”
大约觉得他说得有理,念一兀自琢磨片刻,点头道:“也是。”
前面路的还很长,这件事暂且先放一放,如若她能转世,怎么死的倒也不重要了。
“对了,展大哥……”她略有迟疑,“我能叫你展大哥么?”
他淡笑着颔首:“可以。”
“我想过了,你肯帮我,我也得有所表示才行。”念一闭目沉思,继而认真道,“等你往后死了,我一定让时音帮忙,找一户好人家给你投胎。王侯将相,一生圆满。”
展昭啼笑皆非地点点头,亦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道:
“那就多谢了。”
“客气。”她淡笑,“既然如此,你我便算熟识了,今后叫我念一就好。”
他垂目微笑。
“好。”
*
自外面回来时,夜已深沉。
念一推开门,疲倦地褪下斗篷扔在一边,往帽椅里一坐,长长舒出一口气。
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蓦地响起:
“这么晚,跑哪儿野去了?”
她打了个激灵,坐起身来四顾,迎面就是一只大掌扣上面门,时音言语不善道:
“又和你那些狐朋狗友鬼混去了?”
“时音。”念一把他手拿下来,皱着眉解释,“他们不是狐朋狗友。”
“我才懒得管。”他拉过椅子来,把脚边的趴着的一只野鬼踹走,在她旁边坐下,“刚刚有了消息,沈司毅早在二十年前就剃度出了家,如今是佛光寺戒律院的首座。”
“居然出家了。”念一神情淡然,“佛光寺在何处?”
“五台山,太原府附近,离这里远着呢,去么?”
“去,自然要去,明日我就启程。”
她语气毫无犹豫,显然是在从杨逸口中得知真相以后对查清当年的事越发下了决心。时音盯着念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终是叹气。
“你也别太累着自己,虽然身子不结实,但好歹是自己的,该休息还是要休息。”
“嗯。”她应完,忽想起什么,撩起袖子给他看。
“对了,上回不小心受了伤,手臂上一条口子,到现在还没好,你能不能给瞧瞧……”
解开纱布的瞬间,时音立时看到她胳膊处的伤痕,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剑伤?谁干的?!”说完,即刻咬牙切齿,“那个姓展的,还是那个姓白的?”
“不是。”念一忙起身,“是我自己不小心……”
“什么不小心,哪有不小心能伤成这样的你少诓我!”前天在湖岸边那口气他还没出呢,正好新仇旧账一起算,时音将袖子一挽,“我去杀了他。”
“诶,时音!”
念一拉住他手臂,“你别乱来……”
“你别拉我!”
着实有些吃力,念一只得回头朝身后两只小鬼道:“来帮我。”
二小鬼会意,利索地扑到时音大腿上:“老大!”
三小鬼随即跟上:“老大!”
“你们!……”
“胳膊肘往外拐!”又怕施劲时伤到她,时音只得任由念一拖着坐了回去,“行了,迟早要被你气去投胎的!”
他没好气,“手给我。”
念一望着他笑,乖乖把手伸过去。
“你就笑吧。”时音瞪她一眼,掌心覆在她伤处,自上而下扫过,抽手时伤口已看不见了。
“这么快?”她翻来覆去检查手臂。
后者噘着嘴喝茶,冷哼道:“没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