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母狗给拐跑了,反正它被甩了就会哭着回来的。”
进屋前,我拉住她的衣袖,本来想说的话一下子被这句给堵回去了。
“明珊,还记得小时候常在那个后花园里玩吗?”我指了指那里,其他的话我无法说出口了。
“只有你自己才喜欢去里面玩……”她白了我一眼,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突然表情一滞,“差点给忘了说,我路过许厝埔的时候,看到那里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很多童年记忆都没了。”
她话是这么说,手指却飞快地在我身上写字——
“阿恰”。
“但刚好想起来另外一些被时光封尘的记忆呢。”她大声地说,扬起左手捋刘海,那串只剩一半的佛珠串在我眼前不住地摇晃。
竟然是阿恰给她的。
我也记起来了,顾梓昕暴亡的那个晚上,我在王家大宅里看到的人就是她,穿着一成不变的黑色布鞋。她的脸又白又冷,身上一点人味都没有,鬼气森然,站在我面前,幽深的黑瞳像要把我吸进去一样。
也许,我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更常见到她。
“还在门口磨蹭什么?快进来吃饭!”妈妈的大嗓门又吼了起来。
奶奶正在喂爷爷喝粥,转头慈祥地笑:“都饿了吧?”
我跟明珊手拉着手,和小时候那样一起走进去,可我却不能再毫无保留地对她无话不说了。就像此刻,我不忍心告诉她,阿诺被残忍地用尼龙牵引勒死,尸体正浮在那个差点把我淹死的大水缸里。
那个小孩子,自过年那天开始,就一直在这个家里面了。
“她”一直在和我玩当年没有玩够的游戏——“捉鬼”。
到了傍晚,雨势还是没有减弱。拒绝了奶奶挽留的邀请,妈妈决然叫了辆的士回家。直到分别,我都没法跟明珊说出阿诺的下落。什么都不说,也许最好,不知道会更安全,“她”的目标只是我,我是这么想的。反正,我手里也捏了张牌。
“你二叔两口子真是莫名其妙,不来也不说一声,你奶奶也冷了心,从前都不见她对我们这么和气,现在大包小包地都送咱们家。她可精着呢,知道得靠谁养老了吧。”妈妈一点也不顾爸爸脸面,心直口快地发泄多年的不快。
我们两个都不说话,一路都是妈妈在讲。
“哎,昨晚睡得可真够累,一晚上狗叫个不停,快天亮才停休。反正我已经睡不惯那里了,回家没水没电也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床才睡得香。”
我突然问:“爸,妈,明珊给你们的佛珠还戴着吗?”
“怎么了?明珊神经兮兮的,你也和她半斤八两了,在搞些什么?小孩的玩意,我和你爸那天也就随手接过来,明珊还非要弄什么链子给我们,我就不懂你们在想什么了。”
“那不是什么小孩子的玩意,”我心慌意乱,说话不自觉就大声起来,“那是干妈给的,你们到底有没有好好听进别人说的话?”
“哎,我们五十几岁的人怎么好意思学年轻人时髦?不过,你干妈好像不会随便送人东西的哦。”
“佛珠呢?”
“放咱们家里床头柜里,丢不了。我说,你怎么突然这么凶?”
要我怎么对爸妈开口解释清楚心中的恐惧?我压力重重,整个人都处在崩溃的边缘了。
我想起文姑,便说:“干妈当年过世,是谁给她料理的身后事?今天清明,我也想给她扫扫墓。”
“她的坟墓在哪我不知道。你干妈离群索居,整个人冷冰冰,看了也叫人害怕,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和她多接触。她是死了好久才被人发现,一个人孤零零地,好像是阿祝先生让自己的弟子帮她火化安葬吧,连灵堂都没开。”
爸爸插话进来:“你跟孩子讲这些干嘛?不怕晦气吗!”
“总归是救命恩人啊,可怜命运多舛,不然倒也没那么坏……”妈妈叹息道。
“好啦!好啦!别再说了。”爸爸已经要生气了。
我把头看向车窗外,雾雨茫茫,天地间像鸟笼一样被完全包围了。我想,无论阿恰、王衍之,还是我,任何一个人都是这样,极力想逃脱命运的束缚,垂死挣扎,卖命一搏,但谁也没能落着好,都困死在这坚不可摧的牢笼里。
不,唯有我,受阿恰大恩,得以凤凰涅槃,由王英治重生为谢春生。可最后,我还是毅然走回了原本的那条路。
***
王衍之送我的那幅水彩画就摆在我膝盖上。家里没有电,照明灯又坏了,爸爸点了几根蜡烛,可惜照不亮所有的角落。我躲在自己房间里,盯着那幅画看了许久。小船终于找到港湾,可是风暴却始终不肯放过它。
当年王衍之是以什么样的心境画这幅画的呢?我可以亲自好好地问一问他。
食指钻心地痛,阴阳线都嵌入了肉里头,这一生怕是没法再挣脱了吧。我木然地想了想,抱着暂且一试的心态,把右手放在水彩画上,心中默念他的名字、籍贯和生辰忌日。
此时是酉时,黄昏渐生,天黑未黑,自古就被称作“逢魔时刻”,走在阴气偏重的地方,轻八字的人最容易见到黄泉底下爬上来的人。前几次的时间点都选得不对。
之所以说“爬”,是因为阴间通往阳间的路本就是一道活人肉眼看不见的山崖,所以才常常会有人亲眼目睹鬼从天花板、楼梯口、沙发底下甚至是井里等各种奇怪的地方爬行着出现的诡异场景。我在二十五年前,就是这样一步一步爬回阳间的。
这根本该销毁的阴阳线可以指引鬼魂到任何想要“他”去的地方。虽然只有短短一段,实际上无形中连接起来的长度却超乎想象,就像铺出了一条路,对那个“人”说:“来,到这里来。”
我第一次做这种事,双手紧张得发颤。
“王衍之……王衍之……到我身边来……我愿意以这具身体的寿命为代价……”脑海中的念头在不断放大,细细的线变得像纸片一样锋利,越缩越紧。
“吧嗒……”一滴血从指间晕开,原本微不可见的细线被染成了红色,吸血爬虫一样有了力量,不断地拉长,拉长……静止的水彩画也跟着轻轻摇晃。
明明是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有阵风却从角落处不徐不慢地吹拂过来,烛光摇曳两下,突然灭掉了。我隐隐约约地听见哪个地方传来沙沙沙的响动,像春蚕在咀嚼桑叶,规律而轻微。仔细再听,分明是布料摩擦的声音。
我顿时激动了起来,又不敢叫出来,眼睛热忱地望向黑暗的地方,有一道门被打开,细碎的嘈杂声时远时近,我只能竖起耳朵,仔细地听。
他一定是来了,我分明感觉到线被拉得直直的,稍不留神就会被拖过去。三十年了,我仿佛回到初恋的时候,天天借故从梧桐巷经过,望眼欲穿,只等着在万千人海里瞥见那个人的身影。
我感觉自己已经被分裂成两种人格了。但无论是作为英治还是春生的自己,此刻都想要快点见到他,各有各的心思。我的眼神灼热得仿佛都能把那条细线烫烧掉了。
可是,我又等了许久,声音消失了,一切又恢复平常。
失望之余,清晰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咯滋咯滋”,是转动门把的声音。我欣喜若狂,强迫自己坐着不动,仰头准备喊他名字了。
门一下子开了,“王……”我只叫出一个音节,手电筒的明光晃过我的脸,我眯了眯眼,就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说:“你又发什么神经啊,大晚上暗乎乎地,一个人坐床上干嘛?装神弄鬼还是在思春啊?”
“都有。”我答道。
妈妈气得要过来打我。
我望了望她的身后,什么都没有看到,整颗心一下子沉落到谷底。
“妈,我好累,不要叫醒我。”我昏昏沉沉地说。
“肮脏鬼,先去擦洗一下呀,我刚从蓄水缸里舀了水。才七八点你睡什么睡?”妈妈在教训我,可是我就是不想动,听见“蓄水缸”三个字,更是不想去了。
王衍之为什么没有出现?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这一整天,心情真是像在唱女花腔一样转了好几个转,拔得那么高了,还不到点,一下子就气泄了下来。
门又被关了,屋子里重新回归沉寂。我把头埋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竟然失望得哭了出来。
手好像摸到了一本硬硬的纸皮本,借着手机的光一看,原来是我小时候写过的日记本,那天从旧居带回来的。我随便翻了两页,光线太微弱,看不清楚。
明天一早还要上班,我拍了拍脸颊,躺进被窝里睡觉,昨晚也是一夜不成眠,现在还不敢跟明珊说阿诺的事。迷迷糊糊间,好像听见滴水声,大概来水了,厕所水龙头没有关紧。
嗯,不对,是窗外在下雨。
可是,为什么这么近?
冰冰凉凉的,好像滑落在我脖颈间。
我蓦然睁开眼睛,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可是有一个“人”,湿嗒嗒地站在我床头,我隐隐感觉得到。
“是你吗?”我问。
“别看我,”他说,“你不会想看到我死时的样子。”
王衍之,你还是回来了。
我曾说,我只是贪慕你年少俊美又温柔多金。可是此刻,你死状凄惨、面目可怖且会损我阳寿,但我依旧想要拥抱你。
这是为何?我答不出来,伸出手去,能触摸到的不过是冷冷的空气。
没有血肉,没有*,只想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