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王衍之再一次踏入梧桐巷,是在这个周六的午后。钟叔拱手伫立在屋前,一同等候的还有数日不见的谦叔。他们都是老时代的人,一身笔挺的唐装,敛眉肃目,最讲究规矩。南洋大家族的主从关系保留了旧帮派的森严等阶,即便是对这个已经过世的王家二少爷,他们也依然谨记身份,头不会抬得比他高,人也不敢走在他前面。
我在这种肃穆的气氛里,自觉格格不入,捡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不料却引来钟叔侧目,一仰头,原来我正靠着关公的木雕像,赶紧站立起来。王衍之笑了笑,说不碍事。我只能走到王衍之身旁坐下,看到他闻了闻茶盅,烟气从他虚浮的身体间穿过,真是一场魔幻的视觉体验。
三人一鬼,不同背景,却坐在一起共话当年,颇有些沧海桑田的感慨。
谦叔坐在客座,首先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二少爷这次找我的原因,能说的、了解的,我一定言无不尽。”
王衍之说:“那我来问,你来答。”
“是。”
“我表姐在出事前两天突然告诉我,她得到消息,她父亲就在莲溪,如无意外,应该在王家祖宅的某个地方。这件事,你知道吗?”
“知道。顾大小姐当年还没嫁入王家前,来找过师父,请他老人家帮忙查找她父亲顾光南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其实师父早就做好最坏的打算,亲自为他招魂过,但怎么也没有找到。”
“那便是活着?”
“难讲的。至今都寻不到他的踪影。好端端的一个人,又正值盛年,怎么就此消失了?”
“我曾经问过我父亲,因为他也许是最后一个见到顾姨父的人。他们那天确实酒后起了争执,姨父还拔出了枪,顶在我父亲额头上……之后他们自然不欢而散。我父亲坚定地否认姨父的失踪跟他有关。”
“顾光南之父是李国辉将军旧部,国共内战后就一直蛰伏在缅甸,以贩卖毒品发达,然后回到香港,摇身一变竟成了太平绅士。”
“但顾家的根基原本就在香港,他们世代都走仕途。”
“当年穆顾联姻,师父是极力反对的,之后多年他也甚少与顾家走动,也很不喜顾光南。”
“我父亲说,姨父也在经营毒品生意,甚至常常利用我家的船运。先祖有训,鸦片害人,他不想牵涉到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中,决定不再借给他任何资源,所以那天他们闹翻了。”
“为什么顾梓昕会认为王家会把顾光南藏在自己的祖宅里?”我忍不住好奇地插嘴。
谦叔叹息道:“曾有人传在云山见过顾光南,虽然一直没有查证到,但顾大小姐还是认为值得一试。”
我还是不能理解:“把个大活人囚禁在自己家里,还是个男的,这种做法未免太猎奇。”
“不,是死人。”
我怃然看向王衍之。
谦叔说:“那么多年了,我们都不认为他还活着。师父是招不回他的魂,但有一种可能,就是他的魂被人作法镇压在某个地方。”
“比如,王家的祖宅?”我想起来了,老赵说那房子底下从明清开始就是压鬼的地方,也亏得王氏先祖有魄力,敢在那种大凶之地博风水。
这样一说,先前想不明白的事,串在一起就清楚了。所以,在王衍珺和黄爱汶假装招鬼吓唬她时,她就干脆将计就计地试探王家。至少在她死之前,她并没有真的见到鬼,更没有意识到鬼就跟在她身后。
这故事百转千折,犹如过山车一般,听得我冷汗涔涔。
“那天她来向我求助,但我不肯相信她。她便告诉我,她可以看到鬼,她父亲一定就在大宅花厅的那口古井里。”王衍之说。
顾梓昕很喜欢在大宅里散步,房檐下滴水的声音十分动听,她会光着脚踩在红地砖上跳来跳去。有人远远地望见了,心中便生出几分关于年华的感慨。青春美丽,笑起来特别甜,让人难以猜测她的真实内心。大概就是在那时候,她已经把整个王家大宅的地势和布置都打探得一清二楚了吧。
那她要怎么把顾光南找出来呢?
“她想借我一点血。”王衍之淡淡地说。
“王家先祖和厉鬼定下契约,至于是什么样的约定,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但王家的历代继承人可以用自己的血,和鬼做一笔交换。”谦叔解释道。
“这个秘密我自己倒从未听说过,父亲更没有提过任何祖宅的事,只叮嘱过花厅那里一旦晚上就不要靠近。”
“但顾大小姐知道,”谦叔见我们都看向他,又说,“别误会,师父没有透露给她。是师姐,她花钱从师姐那里买到的秘密。”
阿恰!难怪王衍珺会说她只要给足够的钱,没什么事不肯做的。这么说又不太对,我家从来没给过她钱,小时候逢年过节给她送的礼品都不过是寻常的东西,我拿到的红包反而还更多。
只是,一点血就可以实现自己的心愿,这笔买卖未免太便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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