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路灯,两边还都是杂草,有人举着火把,有人提着煤油灯,更多的是一盏盏的纸灯笼,里头放了蜡烛,光线柔美,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只的萤火虫。
那边戏台已经搭好了,锣鼓声远远地传了过来。英治想,那些画着戏妆的人里应该也有自己的养父母吧,也不知会不会担心自己。
她跟王意堂三人道过谢,就下了车,已经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了,在人潮的包裹下,不安都会烟消云散。这一夜,是喧嚣沸腾的,鬼门关大开,在黄泉路上徘徊的魂魄也得以重返人间,混迹在人群中,参加这一年一度的欢庆。你又能辨得出谁是人,谁是鬼?
英治偏偏认得。
有只鬼趴在车篷上,着白袍,长发披身,大家都看不到。英治想上前去说,却被人群挤开。村长带领一群人簇拥着小汽车缓缓前行,包围得水泄不通。英治说的的声音,很快地被谈笑声、唱戏声吞没。她一个人惶然地被带着走,像一叶扁舟落入了无边的汪洋中。
有个人说:“南洋王家就是气派,给村里捐了图书馆不说,还送了台大彩电。”
另一个说:“那也是多亏了祖国,他们才能在外面扬眉吐气,可不得好好回报乡里乡亲。”
又一个说:“可人家在满清时就在外面发迹了的……”
话没完,就给年长的声音匆匆打断:“嘘,话不得乱说,想想那教书的谁……”
然后,所有人都在讨论今晚唱戏唱的是哪几出,等彩电安好了就每天都去抢位置看。
英治走到家门口,发现大门紧锁,只有旁边的土地祠还透了点光。有人在唤自己,循声望去,是同村住在附近的后生家喜进。
“阿治呀,你爸妈都在戏台那边忙呢。你婶抱了你弟,一家子全去抢位置了,让我见了你给你带个话,你就自个过去吧。”
“你怎么不去呢?”
“今晚我负责守着土地祠的长明灯。”
英治慢慢地“哦”了一声。戏台那边篝火通明,人声鼎沸。一路上家家户户屋檐下都挂着彩绘的纸灯笼,院子里放着纸糊的马,河岸上还有人在放花灯,亮亮堂堂。
喜进说:“这情形,你还是头回见吧。到了二十四年一度的众生日就更了不得了,我也没见过,但听我爸说那叫一个宏大。河上的灯比现在还多还漂亮,颜色越艳越美,点了蜡烛在里面,整个莲溪都是天上飘下来的灯河。”
“为什么要在河里放灯?”
“给那些……哎,就是那些引路,好让它们莫要再迷恋凡尘,能找得到去来生的路。”
告别了喜进,英治没有去戏台那里,虽然她很爱看戏。那边有个宗祠,宗祠旁是一大片的空地,戏台就临时在那搭建,平常晚上也会放点《上甘岭》、《地道战》之类的电影。英治不喜欢那个地方,因为好几次经过都感觉到那里隐隐有些不对劲,空气的流动比别的地方更慢更低,地面底下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声音要传来。闭上眼睛,她能看到一些奇怪的影像。黑暗里,一只手挣扎着往上敲打,似乎很想爬出来。但那块地就像钉得严严实实的棺木,令那东西无法挣脱,于是敲打声变成了低低的求救。
地底下怎么可能会有活着的东西呢?十一岁的英治早熟而敏感,知道有些话是不可以随便问出口的。
她绕过戏台,从大榕树右手边一条小径往前走,上了几个台阶,就到了村办图书馆门口。树影婆娑,全部都是黑色的,夜的妖兽就暗藏在其中。可是,英治不那么怕。比起所有毫无察觉的人们在高声叫好的戏台,她宁可待在这个幽静的图书馆里做功课。没有家门钥匙,此刻她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英治走到楼梯口,一楼刚刚开辟了一间休闲室,彩电就放里头,里面亮着灯,好几个年轻人边打牌边闲聊,眼巴巴地盯着电视壳看,就等着赶紧安好电路。
没有办法,她只好上二楼去。二楼楼道黑漆漆的,但可以望得见那条名为莲溪的河上灯火璀璨。所有的热闹都离她很远,没有人会记得她,就像他们不会管她有没有吃过饭,所以也不会有人想起:“哦,今天是这个小姑娘的生日。”
英治又累又饿,毕竟是小孩子,反正也没人看见,委屈的眼泪哒哒地往下掉。
“你在哭吗?”一个童稚的男声响起。
在突起伸到楼道里的枝干前,站立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那顶鸭舌帽的形状,她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
小姑娘没有否认。
“如果你有什么不愉快,是否需要我来倾听?”真像个大人。
“看到满河面的花灯,有点不高兴。”
小男孩奇怪道:“那明明很美。”
小姑娘很伤心地低下头:“现在我们为鬼魂放花灯,那要是我死了,会有谁也给我放这么一盏灯吗?”
“原来是这样。你的家人自然会为你放的,不用担心。好了,我该走了。”
英治突然抬头,直直地看向他那边。她的眼睛这会已经习惯了黑暗。
小男孩说:“你也是来借用洗手间的吗?一楼那个我用不习惯,所以我顺便上来看看。不过,二楼没有。”
英治知道,一楼厕所太脏,王家小公子无法忍受。
但她看的却不是他,而是从他身后伸出的那只手,几乎要搭到他肩膀上了。
在黑暗里,惨白得瘆人。
那绝对不会是活人的手。
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