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程度上,可以被概括为一个词,‘命运’。人只能对命运做极有限的抗争,但几乎永远都不可能逃离……”
安小姐茫然的表情,让她骤然清醒,那个小小的声音又在心底问:这番话,超出了安小姐的知识储备,她几乎不可能听懂,你到底是在说给谁听?
属于她的命运如浪涛般骤然来袭,多种多样的可能性在眼前展现,那些逃不离的,无法改变的过去,轻微的臭气,寒冬中艰涩的脚步,在门梁下晃动的阴影,男人的笑声,酒精的臭味,所有一切一切忽然间在瞬秒内回到记忆表层,人只能对命运做极有限的抗争,但永远都不可能逃离……
连她也一样,当然连她一样,看得懂并不意味着她会成为例外,对所有人来说,她成功地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但只有刘瑕自己知道,她依然只是在抗争之中,从来没有真正地逃离。
她的心情安定下来,从一周前到现在,似乎第一次终于被自己说服,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断绝和沈钦的联系,确实是为了他好,也为了自己……这是个正确的选择。
“回说到你的具体要求——你想要培养爱情。”她说,回到了咨询之中。“爱情可不可以被培养?答案是,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进行努力,其中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性。性刺激能让大脑产生多巴胺,而我也说过,这是爱情的重要介质,由性生爱其实是简单可行的心理机制,你的大脑对这个个体带来的多巴胺已经形成条件反射,就像是巴普洛夫的狗,看到他,大脑就开始分泌多巴胺。所以很多恋人也许在初期感情并不对等,但被追求的一方经过努力,也可以产生不逊色于对方的爱意,这其中性会起到重要的作用。”
安小姐若有所悟,但又欲言又止,刘瑕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但对你来说,这条途径恐怕不太可行。”她说,“事实上,能产生爱情的所有途径几乎都不可行……你在第一次咨询里,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描述你的恋人出众的个人条件,那种叙述模式,有强烈的自我说服色彩,你的恋人几乎拥有一个理想恋人的一切要素,外貌、财富、对你的体贴……但在你的描述里,缺失了极重要的一环,那就是性。你从未描述他给你带来的性.快感,不曾礼赞他的‘器大活好’,安小姐,根据你对我的自述,我想这是因为你在这方面没有经验,并不是说你没有发生过性.关系,只是你没有从这种活动中获得过多少快乐,你不知道性能带来多大的快感,在一段关系中有多重要,你对性没有渴望,所以在你的理想蓝图里,这个要素也没被提及……你的恋人应该有严重的阳痿问题,甚至连药物都无法提供帮助,也因此才会迷恋s.m关系,实际上,他并不完美,甚至于距离这个形容词,有一定的差距。”
安小姐的嘴唇长成‘o’形,过了一会才咽下一口,她说,“这——”
“而在你的叙述中,我唯一能读出的信息,并不是你的恋人有多优秀,而是你的渴望——你强烈地想要把你和他的关系正当化,把这段关系定义到‘爱’里,所以,你赋予了这个虚拟形象所有你能想到的优点,以此来自我催眠,这是一种微妙的心理,尽管你是在自我欺骗,但如果你能爱上那个虚拟形象,那么在你们的相处中,你也能让自己对这个形象在现实中的映射产生爱意。”刘瑕说,她的语调里没有批判,只是叙述事实,“而这个虚拟形象和现实的结合点,应该是对方的财富,除此之外,双方呈现镜像对称,你越是强调什么,你在现实中的恋人就越缺乏什么。除了财富以外,你最频繁提到的一点,是他的年轻有为,那么,我推断他和你的年龄应该就有差距,其次是他的英俊,所以我想,他的外貌应该平平无奇,至少不以俊秀见长,你还提到了他对你的百依百顺,温柔小心,那么,在你们的相处中,他对你其实并不会有太多尊重,连你所炫耀的‘宠爱事件’都不是那么真实,其实,对珍妮弗的模仿,并不是你的意愿,是你恋人的想望,你只是说服自己,这代表了宠爱和喜欢,因为它给你带来了物质上的好处,你应该去喜欢,去为此骄傲。”
即使她已说得相当和缓,但安小姐还是露出不适之情,她蠕动了一下,仿佛屁股被人打了一记,刘瑕连忙做出补救,“除了他的财富以外,你提到的优点都是假话,而我并不是在指责你什么,安小姐,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当然可以有很多种原因——但,就事论事地说,从产生爱意的诉求上来看,恐怕你的恋人,是很难催起你的爱慕之情,毕竟,这属于一个人的生理本能,而也不知是幸或不幸,这部分机制,目前来说,依然无法为金钱左右。”
她顿了一下,“如果你要继续和他的关系,就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你不喜欢s.m,这一点无法由外力改变,也许如果你爱上他,你会因爱而接受这个性癖好,但你不会爱上他,这一点,也无法由外力改变。在可见的未来,你会有很多钱,在社会上发生改变,但恐怕这袭华美的长袍,永远会爬满虱子。而且,我必须警告你的是,他的性虐行为会越来越激进,对你的压力也会越来越大,像是今天你所带的这种伤痛,很快就会是家常便饭,甚至还会继续往前发展,更加严重,也许会对你的身心健康,造成不可逆的伤害。我个人的建议是,在你攫取到足够的利益之后,受到更严重的伤害之前,离开你的恋人,否则,事态的发展,恐怕会对你相当不利。”
咨询室寂静了下来,安小姐有一阵子都没有说话,半是震惊,半是若有所思,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缓缓透一口凉气。
“这……都是你猜出来的吗,刘老师?”她惊魂未定,“咱们就谈了那么一次话,你就……你就猜到了这些,你这别是会算命吧?——我真不敢相信,您这真全都是猜的?”
从某种程度来说,这的确都是观察和推理的结果,但刘瑕并不愿让安小姐把她对这段关系的预测看作是虚无缥缈的推算。
“对你恋人的种种推测?一开始是猜,如果你要用这个词来形容的话,”她说,“但之后就不是了,猜测得到了验证,我在现实中见到了他。”
安小姐的双眼瞪到史上最大,她真诚的惊讶,让刘瑕都抬了抬眉毛。“你不该这么诧异的,安小姐——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我的工作室在百度没有竞价排名,搜索结果无论如何都排不到第一页,按照你以前的消费习惯和文化素养,你对心理咨询的了解几乎为零……你是从你恋人那里,得知到我的吧,在你的圈子里,会接触到心理咨询的人,也就只有他了。我早就想到,也许我和他的圈子会有交叉,不过,他的真实身份,确实还是让我吃了一惊。”
“所以,我刚才说的话,并不是猜测,而是我的推测,我观察过他,交集不多,但对他有些了解——程度的话,你可以自己推理。甚至我还应用了从你身上得到的一些信息,对他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她说,尽着自己的告知义务,这是她对安小姐应有的责任。“所以我可以很有把握地告诉你,安小姐,你的恋人最近受到很大的压力,这可能会加快他的虐待倾向发展的速度……我真诚地建议你考虑逃离,如果你在金钱上有困难——我猜他不会给你太多现金,以便控制你的动向——我可以给你提供一定的帮助,当然,比不上他可能会给你的额度,但应该能让你在一个新城市落下脚,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这段话,对安小姐来说可能有点复杂,她又开始快速眨眼,这是她开动大脑的标志,她的手不自觉地去摸肩后,但动一下又痛得一缩。
“心理咨询,不是应该对别人保密吗……”她喃喃地说,有点沮丧,“怎么能拿出去用呢,就算用了,就算你用了,也不能……反过来害到我啊……”
没有任何狡辩的地方,刘瑕歉然说,“我当时……有点失控,对不起,安小姐,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个好咨询师。”
“算了。”安小姐倒是宽宏大量,自有自己的一套道理,“我也骗了你,扯平了……”
她深吸一口气,坐直身子,总结陈词,“所以,没办法改,要和他在一起,就只能接受这个事实……ok,我明白了。”
她开始收拾自己的手提包,回身去拿外套,刘瑕说,“安小姐——”
安小姐说,“嗯?”
她看了刘瑕一眼,明白过来,“——噢。”
考虑一下,点点头。“嗯。”
刘瑕就不再说什么了,她站起来把安小姐送到门口,倒是安小姐自己,手放到门把上,又停了下来。
“刘老师,你会看不起我吗?”她回过头,有点忧虑似的。
“不会。”刘瑕说。
安小姐大松了一口气,又像小女孩一样地笑了起来。“那就好——那我以后,还能再来找你吗?”
“我建议你不要,因为我和你的恋人关系紧张,如果被他发现,后果也许会很严重。”刘瑕说,安小姐立刻又沮丧起来,“如果你一定要来,那也要非常小心。”
“那当然。”安小姐一缩脖子,这是在卖可爱,但这带动肩膀,她又因为痛得一缩,不过这不妨碍她在嘴上做拉链的动作,“我又不傻,这件事是我们俩的秘密——这一次,你可不要再泄密了,刘老师。”
“一定。”刘瑕说,她站住脚,看安小姐打开门。“安小姐。”
“嗯?”安小姐回眸。
“你一定要小心。”
安小姐微怔,注视刘瑕片刻,她眼底——在所有那些天真无邪之下,坚不可摧的某处地方,似乎有微微的融化。她轻轻地点点头,望着刘瑕浅笑起来。
“谢谢你,刘老师。”她说,在这一刻,所有的可爱,都已不再,“谢谢你,这么关心我……这世上,这样关心我的人不多。”
刘瑕有一瞬间无言以对,她最终选择实话实说。“我也并没有很关心,只是尽责。”
“我知道。”安小姐说,她又可爱地笑起来。“刘老师,再见。”
“安小姐,再见。”
刘瑕目送她走出去,安小姐把门合上,她还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她忽然想到沈钦,他会在手机上对她说什么?‘有那么多人为了虐待而痛苦,我们刚处理了一个因为校园虐待去炸电站的案子,但这里却有人为了钱,在明白所有一切可能后果之后,还是毅然选择继续被虐待……世界为什么会这么奇怪?’而她会答,‘多巴胺和催产素,决定了我们的一生,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也许安小姐的成长环境,让她对金钱特别敏感,性不能让她分泌多巴胺,但金钱可以,人类会因为贪婪做很多可怕的事,而她的选择,仅仅是其中不那么可怕的一种。’
是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她处理过太多太多让人感慨的案例,对此甚至缺乏最基本的反应,而沈钦的感慨会让一切变得有趣,他的点评,让她的工作多了一丝人性化的色彩,她刚处理完了一个案例,尽管从社会普遍角度来看,未能改善她的处境,但帮助咨询者获得了内心的平静,确保她的选择,是她在清醒、知悉下的自由意志,在心理学上,这应该视为一次成功,但……少了点絮叨的声音,这成功,也不像是以前那样,能够让她满意。
“刘姐?你现在有时间吗?”门上的轻叩,让她轻轻机灵了一下。
“什么事,暖暖?”
张暖推门进来,手里抱着几份资料,手机夹在肩膀上,“您稍等,她现在结束咨询了——”
她把文件夹递给刘瑕,捂住话筒,“是物业——他们打电话来说要提前结束租约,说是……这里不租给我们了。”
她有点困惑和惶恐地复述,“物业主任还问我们,是不是得罪谁了——他说有人放话出来,要让我们在这一片都租不到办公室,让我们没法在s市继续开张下去。刘姐,他说了十几个大厦的名字,说这些大厦的物业都和他认识,一早就在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们都收到了通知,也拿到了你的照片和资料,知道你现在在这里办公……”
沈家——人选还不好确定,但这肯定是沈家人的手笔,是对她一周前那次刺激的反应。在几秒内,刘瑕的大脑,就推演出了一个又一个可能的模型,犹如机器般的精确:当然,不管是谁出手,沈钦也都一定会为她解决,不管他现在处于什么样的心理状态中,责任感都会驱使他出面。
此次事件,也许会促使他们再度发生接触,这对他们两人来说,其实都是利差消息,一个朦胧的声音告诉她,在片刻之后她就会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但她的大脑,有自己的意志,多巴胺、催产素与□□急速分泌,刘瑕的心跳开始剧烈,体温也有一点升高,她开始感到燥热,这是生理兴奋的表示……她的嘴角翘了起来,几乎露出了一个微笑——
张暖惊讶的表情,唤回她的理智,刘瑕轻轻地叹了口气。
“讨厌的化学物质……”她以只能被自己听到的声音发泄了一句,又恢复了正常音量。“明白了,既然这样,你就先和他们算算违约金吧,按照合同条款加倍要,问他们要七天的搬家时间——”
她的手机响了一下,刘瑕手指一跳,拿起手机的动作比平时快了不少——
片刻后,她放下手机,表情依然平淡,看不出任何沮丧,只有语气有别人无法察觉的下沉。“你先处理着,不行就扯扯皮,我有点事,得先走了。别的事,等我明天上班再说。”
“噢……”张暖拿回合同,眼睛直瞄手机,“刘姐……刚是沈先生吗?”
她是知道沈钦对办公室的监视行为的,有这个猜测和期待不奇怪,刘瑕捺下烦躁,摇摇头。
“不是他,是景云叫我过去有事——”
她拍拍张暖,“放心好了,不需要沈钦出面,我也有办法……”
注意力勉强集中到搬家事件上,大脑稍微一转,结论依然得出,刘瑕唇角,跃上一缕淡笑,“恐怕,这件事到最后是谁求谁,还很难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