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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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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中煙火有人家。”及宋朝誰人的詞、“橫江一抹是平沙,沙上幾千家。”名

    勝不離人家,所以有這樣的現實的好。那沙上人家,使我想起鸚鵡洲的風日妍和。而那雲中煙火,則彷彿是許旌陽全家連雞犬白日飛昇,所以桃花源仙境亦只是

    世俗人家。

    人世風景這樣現前,而且不落劫數,唐詩里、“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

    百姓家。”現前有百姓人家依然,此即江山無恙,那興亡之事,不過如花落花開

    ,而歲序仍自靜好。又誰人的詞、“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家,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天涯要算得遠了,那小橋流水人家卻又使人覺得

    一切都這樣的近,這種遠意近思,即南宋的理學家亦說不得這樣好,而離愁只是

    親情的日新,則蕩子亦不致放失其心,人世總不飄忽。

    我幹政治的願望,亦不過是要使閻里風日閑靜,有人家笑語。但我流亡道路

    ,焉能齊家。便是范先生,亦不能說斯家即是她的家。漢朝有個霍去病,說、“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舊戲里還有樊梨花,簡直與楊家為媳婦與薛家為媳婦都

    不宜。這都不是人家人。人家人像生在庭前的樁萱蘭桂,英雄美人卻是奇柯好花

    出牆外,招路人眼目,好像是一種破壞,但亦仍是生在那人家。林黛玉不是榮國

    府的人,但若沒有榮國府那樣的人家,便要寫林黛玉亦無從寫起。世上人家惟是

    深穩,但是亦要有像霍去病樊梨花林黛玉這樣不宜室家,看來像離經叛道的人,

    纔深穩里還有風光潑辣。我與范先生,亦只是不比得別人的福氣,卻有得可以跌

    宕自喜。

    四

    梁山伯祝英台十八相送,一個有心,一個糊塗。我今與范先生一路行來,只

    覺越來越敬重她,且越是現實的,心里越親。但我不像祝英台的早已想好,卻只

    像呂洞賓的擲錢擲中觀世音菩薩,未必有野心,無端端弄得自己也驚,但是要淘

    氣闖禍。我竟問起范先生這許多年來在外頭,可曾有愛人?聽她答沒有過,但有

    一個朋友,我還只管問,而她亦就一一都說了。我這問能問得來自然,她的答亦

    答得來平正里有著危險。

    范先生的朋友是蠶種場的一位男同事,姓厲,黃岩人。這厲先生有中年人的

    切實,做起事情來至心至意,待范先生處處照應。場里每年分派技師到各縣鄉下

    指導養蠶,如此數年,厲先生對她秋毫無犯。她亦感激他的一番意思,在蠶種場

    冬天休暇時為厲先生翻棉被,燒小菜,憐他是個男人在這種事情上頭不會。后來

    厲先生在家鄉的妻死了。遺下小孩,他對范先生意思是表示過,但范先生沒有與

    他配姻緣。

    我聽她說厲先生,不免稍稍生起了妒忌之心,但還是愛聽。既然這樣小氣,

    卻又世上凡美好的東西,縱令于我是辛辣的,我也歡喜,會孜孜的只管聽她講下

    去。及聽到緊要去處,我問她為何不與厲先生結婚?范先生卻道、“我覺得他魄

    力不夠。男人總要有魄力的好。”我聽了嘴里不說,心里卻想,我比那厲先生魄

    力大。這又是我的蠻來,不能切題的,亦枉對硬對把來切了題,若比作一篇文章

    ,我這樣的起承轉合法,便該打手心。

    因范先生說了魄力的話,我倒是要把她重新又來另眼相看,在我跟前的這位

    范先生,她實在是有民國世界人的氣概。她在家就燒茶煮飯做針線,堂前應對人

    客,溪邊洗衣汲水,地里種麥收豆拔菜。她在蠶種場,就做技師,同事個個服她

    ,被派到外面去指導養蠶,鄉下人家尊她是先生,待她像自己人。如今她長途送

    我,多少要避男女之嫌,可是單看她的走路,這樣乾淨俐落,不覺得有何女人的

    不便,就是她的人大氣。而且兩人說話,我竟得步步進逼到了她的私情上頭來,

    她不是全無知覺,但她又想你也許不是這種意思。

    男子易對人說自己的女友,多有是為了稱能,或者竟是輕薄,女子則把心里

    的事情看得很貴重,輕易不出口,姐妹淘中若有知心的還不妨向她披露,這亦說

    時聲音里都是感情,好比一盆幽蘭,不宜多曬太陽,只可暫時照得一照。現在范

    先生卻當著我這個男人說她與厲先生之事,竟不知是說的她與厲先生的私情,還

    是不知不覺的變成了只是她與我兩人此時的情景,這里的一種不分明,卻真是非

    常之好,寫書即不能亦像這樣的對讀者有情,所以我從書上從未見過說私情有像

    范先生這樣說得好的。

    卻說范先生與那厲先生,后來還是照常,兩人要好是要好在心里,到打仗蠶

    種場停歇,各歸家鄉,還有信札往來,惟總要隔上一年半載,纔有一封,人世是

    有這樣的歲月悠長。厲先生后來不知續娶了沒有,好像還沒有似的,又后來從別

    人纔知道厲先生已在家鄉病歿,那還是勝利前一年,等范先生知道這消息是我們

    已在溫州,結婚多時了。她當然嗟惜,但是沒有悔恨,因為兩人誰亦沒有相負。

    厲先生另娶或否,范先生另嫁或否,亦一個是男兒平生意,一個是女子平生意,

    相見時不會有改變或不自然的。那厲先生,打仗第三年他因事情出來,還到斯宅

    彎過一彎,只為望望范先生。范先生自己拿出私蓄沽酒殺雞,接待他喫了一餐午

    飯,這亦是斯家的開明。他半早晨到,午后辭去,范先生送他走過村前的溪畈到

    大路上,斯宅人見了亦不以為異,只說你家今天有客人。

    這種情節,若在西洋人,必定弄得不是太重,即是太輕,不是太深,即是太

    淺,范先生與厲先生卻做得來自然平正,聖人說中庸之道,乃是這樣的生在中國

    民間。與這同樣的情節,若在日本人,就必定有一種禪的境界,日本人是他們的

    男性美,女性美,乃至庭院木石,凡是好的東西皆有一種禪的境界,可是范先生

    與厲先生亦不落這樣的境界。又佛經里有解脫,中國人亦不需要解脫,卻是止于

    禮,自然不致纏縛。范先生與厲先生,是一個亦不曾相負,一個亦沒有被委屈,

    厲先生生前在世,他與范先生的一段情節,可比春風牡丹庭院,而他雖只是百花

    中的一花,百草中的一草,春光無私,他亦已得到了他所要的。這亦即是莊子齊

    物論的風光。人生原來是可以好到“各盡其能,各取所需”這句話若單是經濟

    革命的理想就不足道。

    五

    昔人偶到青山綠水的去處,頓覺豁脫了塵俗,而我與范先生說的卻都是塵俗

    之事,冬日照行人衣裳,隔溪人家,山長水遠,外面有堂堂天下世界。我們的說

    話一轉轉到了嵊縣戲,講起梁山伯與祝英台,又講到玉蜻蜓。西洋人是他們現實

    的做人亦戲劇化,而中國民間則戲劇亦本色到與現實的做人一樣是真事。而范先

    生講梁祝本事,講前遊庵與后遊庵,只就記得的唱詞與說白直敘,一點不穿插形

    容或加添說明,而自然意思無限。她的述而不作,恰恰是得了嵊縣戲的精神,因

    為那種戲從民間生出來,亦是述而不作。西洋的藝術與藝術論可是從來亦沒有這

    樣的發明,惟佛經里有“夫說法者,當如法說”亦不及這樣的尋常行之而不覺。這嵊縣戲自身,與范先生的講嵊縣戲,便只是一個好,而且皆成了是現前的她。原來唱嵊縣戲的女子,如傅全香,姚水娟,袁雪芬她們,亦就是像范先生這樣

    的人。

    將近處州,山迴溪轉,路在嶺半,人如到了高台上,下臨麗水,麗水跟我們

    一路到此,已由溪水變成江水,有曠遠之勢,而人于此駐足,我稍稍眺望一番,

    想像當年韓信的拜將壇,想像富春江上高高在半山中的嚴子陵釣台,想像劉備到

    東吳招親,與孫權並騎上金山,指點江山形勝,二人各自有英雄心事。我亦生起

    了大志,而且亦自然得沒有慷慨悲歌。古人有荊軻項羽魏徵,是出發之時,失敗

    之時,未遇未達之時,慷慨悲歌。但漢高帝還鄉與曹孟德赤壁未敗前的慷慨悲歌

    ,卻是在得志之時,轉覺天地之無窮。而當其屢敗之時,那漢高帝是敗亦可喜,

    當其出發之時,那曹孟德是臨陣安閑,皆沒有慷慨悲歌。便是那韓信,他未遇未

    達之時,亦是沒有慷慨悲歌時。這倒是合于我的現在,政治失敗到得亡命,亦對

    世俗的現實多有謙遜喜愛,聽聽范先生的尋常言語,能喜愛那言有好言,語有好

    語。

    但是這樣的山川佳勝去處,我亦不過略略眺望了一番,不可以神魂飛越,或

    情意陷溺。回頭看那兩個黃包車夫時,把著空車,隔一道山谷,落在我們后頭總

    有里把路,我們就又步行,到前面再等。因是新鑿的汽車路,且喜得尚未通車,

    只見雖在半山腰,卻平坦寬闊,舖的黃泥也鮮潔。我與范先生並肩走,一面只管

    看她這個人,古時有趙匡胤千里送京娘,現在卻是她五百里送我,我心里這樣想

    ,口里卻不說出來比擬。我單是說了趙匡胤與京娘之事。

    有支電影流行歌、

    柳葉,青又青,抹在馬上哥步行,

    長途跋涉勞哥力,舉鞭策驥動妹心,哥呀

    因說起這隻歌,忽我覺自己就好像那趙匡胤,而中華民國則是京娘,中華民國的

    千里前程,路上有南京重慶延安的人,乃至番邦,意氣豪雄來相干,但仍我是她

    的親人,唱到動妹心,便江山都驚。我覺悲壯激昂實不及這樣的只是情親,英雄

    對江山而感慨奮發,不如江山因英雄而動心。

    這支歌我要范先生唱來聽聽,她竟也高興。但她從來不曾學唱過,她纔發聲

    ,我聽了一驚。她是唱得太高了下不來,第三句都還唱不全就停止,如彈琴忽然

    絃絕,乃有英雄竊聽,兩人都笑了。中國東西是四平八穩里,亦何時都有著跋扈

    不馴,簡直不顧一切,大安似不安,大和似不調,大順似叛逆刺激,所以是活生

    生的。

    像我現在,即很不調和似的,憂患驚險如此切身,卻與范先生,好像文蕭華

    山遇彩鸞。我還說范先生,你的生相與腰身,人家會看你只有二十幾歲。她道、

    “前此斯宅有小貨郎擔來,我與誾誾去門口買絲線,那小貨郎還當我們是兩姊妹。斯宅人也說,婉芬做新娘子還不及范先生后生。”她這樣安詳大方,卻也喜歡

    人家說她年青,這就依然是女兒性氣。事實上,后來她與我住在雁蕩山中學校里

    ,同事多想她是廿三四歲。

    我們要算在路上說話最自由,但在路亭里買飯,與到了宿夜店,就要少說話

    為宜,怕涉及我的生平,旁邊有人聽見起疑。每在人前,范先生處處留心照應我

    ,因此兩人只覺分外親熱。我們的盤纏錢只帶二萬元老法幣,那時一碗麵已要八

    十元,一包大英牌香煙要五十元,但也老法幣總還值錢,而且交由范先生使用,

    就有錢財銀子的可珍重。她是用手絹包了鈔票,藏在貼肉小衫袋里,付錢時取出

    解開來,有她身體的暖香,這也使我覺得親熱。

    十二月八日到麗水,我們遂結為夫婦之好。這在我是因感激,男女感激,至

    終是惟有以身相許。而她則是糊塗了,她道、“哎喲!這我可是說不出話了。”

    翌日在往溫州的航船上,她道、“這我可是要蠻來了的呢!你到何處我都要跟牢

    你了的呢!”她的蠻,亦像戲文里樊梨花那樣番邦女子的不顧一切。

    我問她做女兒時的名字,她喜孜孜的,仍稍稍躊躇,纔說出來是秀美。她道

    、“我這個名字,是連誾誾亦不知,惟他們娘曉得,今是又聽見你叫了。”中國

    民間舊時女子,在娘家的名字亦是私情,故定親又叫問名,新娘的名字是與年庚

    八字用大紅帖子寫了,裝在禮擔盤子里,交由媒人回過來,且到了夫家,等閑不

    被人叫,而如玉鳳來我家,長輩對她稱名,則已經是新派。祕密惟是私情的喜歡

    與貴氣,這樣的祕密就非常好。

    我問秀美,昔年我在杭州金剛寺巷斯家作客,你住后院,惟出入經過堂前,

    時一相見,那時你曾心里有過意思麼?秀美道、“我肚里想着你倒是一位好官人

    ,但又想你是已經有了老婆的。”所以她只是好像春色惱人,卻沒有名目得不可

    以是相思。女人矜持,恍若高花,但其實亦是可以被攀折的,惟也有拆穿了即不

    值錢的,也有是折來了在手中,反覆看愈好的。現在秀美這樣說了出來,我只是

    更加感激歡喜。而且現在她看我,亦依然如同昔年的是個好官人。

    我說我今這樣,好像是對不住斯家,秀美卻道、“你與斯家,只是叫名好像

    子侄,不算為犯上。我這人是我自己的。且他們娘是個明亮的。”她的理直氣壯

    真是清潔。我因問她可會想着昔年老爺的情分?她道、“沒有甚麼可追想,那時

    我是年紀太小。”年紀太小,是不曉得恩愛的,彼時過的好日子,亦只像春風春

    水長養好花,其實花與風水兩無情,這亦是一種空闊光明。她是與我,纔有人世

    夫婦之好,所以她這樣的喜愛不盡。我問她、“你喜歡我叫你姊姊,還是叫你妹

    妹?”她說妹妹。

    六

    船上過得兩夜,到上溫州。我們先是住在斯君的丈人家,慢慢尋訪秀美的娘

    家住址。斯君的丈人家姓朱,我只說是斯君的表兄,改姓名為張嘉儀。嘉儀本是

    秀美給她女友謝君的小孩,拜她為義母時取的名字,我一聽非常好,竟是捨不得

    ,就把來自己用了,用老婆取的名字,天下人亦只有我。我對朱家是說斯君要我

    先來,他隨后來,等他來了,商量到台灣去做生意。可是住在朱家,我與秀美要

    避形跡,我仍叫她范先生,她則叫我張先生。

    斯君的丈人當過稅局的課長,現在開著酒店。溫州城里與蘇州城里紹興城里

    一樣,多有這樣的門第,好像是書香世家,舊式房子,堂屋前后院,欄杆走廊,

    假山花木,親友來住,人情場面都等樣。我在這樣的人家作客,真要做筋骨,住

    得日子多了,我難為情是不消說得,連秀美為了我,亦只是厚臉皮。但她比我更

    有大行不顧細謹的氣魄,她道、“他們麻煩,亦只好且麻煩他們了。論親戚亦不

    在乎此,前年他們弟弟到斯宅來,也住不少日子。”她是何時都有理直氣壯。我

    的不安,大約還是因為我不喜這等世家。下午人靜,聽他家二小姐在堂前翻絲綿

    ,反來覆去哼同一隻小調,只覺有個古老的中國,連同這斜陽庭院,要消逝湮滅。

    溫州話很難懂。喫食是海鮮多,餐餐有吹蝦。芥菜極大極嫩,燒起來青翠碧

    綠,因地氣暖,應時甚長。芥菜有芥菜香,味厚,微辛。在朱家,飯桌上每芥菜

    搬出來,主人總自讚好喫。后來我到日本,住在池田家半年,餐餐有秋魚。主婦

    總自讚好喫,我想起溫州芥菜,不禁要笑。溫州人烹調不講究火候,小菜多是冷

    的,好像是供神的,中午冷飯冷小菜,惟有一大碗芥菜現燒熱喫,所以特別動人。城里又飲水不佳,卻縱橫都是石砌的河溝,既涸又髒。但仍可想像過去太平時

    世,是從城外引活水進來,家家門前有清流如鏡,可以洗菜洗衣。現代都市惟知

    填平河溝,其實仍應當有,而且可以保持清潔的。

    在朱家住了月餘,尋著秀美的娘家,今惟老母一人,窮苦無依,在竇婦橋徐

    家台門里賃一間側屋居住。秀美有個弟弟,從小尋到杭州,阿姊培植他學汽車司

    機,已娶妻成家,戰時在江西運輸隊,被日本飛機轟炸,一門俱沒。如今我與秀

    美就搬過去與外婆同住。

    外婆已七十歲,一隻眼睛因哭兒子哭瞎,卻乾淨健朗,相貌身裁母女相像,

    但她老年加上無知無識,變得像小孩,一張面孔笑嘻嘻,滑稽可笑,好比年畫里

    的和合二仙。她仍以為兒子未死。她對秀美的身世不覺得做爺娘的對兒女有何抱

    歉。現在忽見秀美與我一道,她亦只是母女情親,毫不盤問。她是人世的事都是

    好的。連現在這樣時勢,生活下去要一天比一天艱難了,她亦不曉得憂念,你簡

    直把她無法。

    徐家台門原是三廳兩院的大宅,正廳被日本飛機炸成白地,主人今住在東院

    ,那里的花廳樓台尚完好。西院的花廳也被炸毀,但廂房后屋,假山池榭尚存,

    分租給幾份人家,一家做裁縫,一家當小學校長,后屋住的打紙漿的人家。外婆

    住的一間,則原是一個柴間,長方形的平屋,又窄又是泥地,連一張桌子亦擺不

    平,一排窗格子糊著舊報紙,小缸灶即擺在房門外簷下,亦是泥地。

    那天下午辭了朱家,搬來外婆這里,外婆已把房間收拾得爍清。她把大床讓

    給我們,她自己另舖一張單人床,兩張床擠在這樣的一間瓦椽泥地的房里,倒是

    還舒齊。靠壁一隻大櫥,放衣裳針線筐等什物及碗盞,外婆的一隻大板箱與我們

    的一隻手提箱,疊在大櫥的橫頭,底下擱塊板。床前脫履處也擱一塊板。瓶瓶罐

    罐都列在床下。一張桌子靠窗下,在大床的橫頭,用幾塊磚墊平桌子腳,桌子底

    下一隻盛米的酒罈。只得一把椅子、一隻長條凳。這桌子是梳粧桌,也是喫飯桌

    ,好得我向來是不要書桌的。窗格紙已換過,雖仍是舊報紙,新糊上也有一種清

    光。泥地掃得淨,也人意幽靜閑遠。我與秀美坐下來,看看倒是落位。

    秀美真是到了娘家了,她即刻心安理得。行裝初解,她就自去買小菜,自己

    烹調。一時夜飯搬上桌來,點起油燈,外婆讓我們先喫,她尚在缸灶頭。小菜是

    碟炒雞蛋、一碟豆芽、一碟吹蝦、一碟麻蛤。秀美滿心歡樂,捧起飯碗,拿筷子

    指著麻蛤道、“這麻蛤。”無故發笑,又指著盛豆芽的碟子道、“這盤子。”又

    笑。真像崔鶯鶯說的“也教俺夫妻每共桌而食”我見她這樣歡樂,只能是心里

    感激。及外婆隨后亦喫過飯,收拾好碗盞,就早早睡覺,這樣的瓦屋泥地,而且

    好像正月初一,是只可以早睡的。我還有點怕不好意思,秀美卻已舖好被褥,坐

    在床沿解衣,婦人是把人生看得這樣肯定,真實不虛。

    我們打算連外婆三人的生活費,一兩金子用得一年,先把米甕里的米買滿,

    此外省喫儉用,因與秀美在一起,只覺世上人好物好。我問秀美、“假使沒有結

    婚,你也這樣真心為我麼?”她答、“那我亦要幫你弄得舒齊,有了安身之所,

    纔交代的。”因又笑道、“誰知你這個人,我送朋友送出來了老公。”中國民間

    ,原來是從朋友之義出來夫婦之恩,五倫五常惟是這樣的平實。

    我在憂患驚險中,與秀美結為夫婦,不是沒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見我

    不老實。但我每利用人,必定弄假成真,一分情還他兩分,忠實與機智為一,要

    說這是我的不純,我亦難辯。我待秀美,即真心與她為夫婦,在溫州兩人同同走

    街,一面只管看她的身上腳下,越看越愛,越看越親,越看越好,不免又要取笑

    ,像詩經里的“惟士與女,伊其相謔。”她又高興又難為情,世界上惟獨中國

    ,妻比愛人還嬌。

    秀美也是個會喫醋的,她道、“我惟有這樁事情小氣。”但她不妒忌愛玲與

    小周,這原是她對人事的現實明達知禮,而亦是她的糊塗可笑。她明知我有愛玲

    與小周,當時她卻竟不考慮,因為她與我只是這樣的,不可以是易卜生戲劇里的

    社會問題,甚至亦不可以是禪問答。她這樣做,不是委屈遷就,而是橫絕一世。

    西洋人的戀愛上達于神,或是生命的大飛躍的狂喜,但中國人的男歡女悅,夫妻

    恩愛,則可以是盡心正命。孟子說、“莫非命也,順受其正。”姻緣前生定,此

    時亦惟心思乾淨,這就是正命。又說、“知其性,則知天矣。”她與我亦竟可以

    是法喜,歡樂無涯,好像天道的無思無慮。那明達知禮,是比上達于神更有人事

    現實的好。那橫絕一世,亦比生命的大飛躍的狂喜來得清潔平正。秀美與我,好

    像佛經里說的“法不二,法不待不比”竟是不可能想像有愛玲與小周會是干礙。她聽我說愛玲與小周的好處,只覺如春風亭園,一株牡丹花開數朵,而不重複

    或相犯。她的是這樣一種光明空闊的糊塗。

    但我故意逗她。我說小周的好處,連愛玲那樣的的自信,亦且妒忌,將來會

    在一起,你不怕被比落?秀美聽了一征,她道、“這全在乎你的心思。但是我亦

    已經知足了,因為是與你,甚至聚散,都是好的。”我道、“我是戲戲你的,說

    的頑話。”秀美想了一回無奈,卻笑道、“戲文里做從前的人,打天下或中狀元

    ,當初落難之時,到處結姻緣,好像油頭小光棍,后來團圓,花燭拜堂,都是新

    娘子來起來來一班。”這我卻不答,因為沒有適當的話可答。

    我是真心真意的。原先我亦不曾想到要這樣,至少當時不曾聯想到前人有這

    樣的佳話,亦不足以持謝后世人,以我為例,或以我為戒。我心里亦想將來能團

    圓,如若不能,我亦是真心真意的做過人了。今生無理的情緣,只可說是前世一

    劫,而將來聚散,又人世的事如天道幽微難言。可是陶淵明詩“意氣傾人命”

    又說、“世短意常多”竟對于人事是非與天道幽微,亦能慷慨蠻橫。

    我倒是聽秀美說的油頭小光棍,覺得非常好。央說龍鳳鎖,她就引述、

    旦、“我罵你油頭小光棍,半夜三更來敲門。”

    生、“我不是油頭小光棍,十三太子林鳳春。”

    旦、“你既是林府小舍人,為何不帶老家人。”

    生、“我隨帶家人林保宁,一時失散無處尋。”

    這樣的問答,問的一一有理,答的亦一一有理,真是“雞鳴桑樹顛,狗吠深巷中

    ,蕩子欲何之,天下方太平”

    如今雖然亂離,亦仍可覺得人世的理性,使山川城郭號令嚴明。我已有愛玲

    ,卻又與小周,又與秀美,是應該還是不應該,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

    ,總之它是這樣的,不可以解說,這就是理了。洪範里“星有好風,星有好雨”人世的事,亦理有好理,比所謂科學的精神更清潔無邪崇,且亦比秦始皇詔

    書里的更有男女貞良,道理顯白,制度衡量,莫不如畫的人世。這樣好的理即是

    孟子說的義,而它又是可以被調戲的,則義又是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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