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醉剂?”
他问。
韩吉摇了摇头。
“不行,对身体机能进行麻痹很有可能会导致他身体的细胞停止自我修复。”
房间里半晌死寂,静得令人头皮发麻。
好一会儿之后,男人低沉的声音像是从喉咙的最深处硬生生逼出来。
“……还要多久?”
韩吉苦涩地咧了咧嘴,露出一抹苦笑。
“我只能说我会尽力。”
眼见同僚那可怕的目光再度渗出危险的锋芒,她赶紧补充了一句。
“已经很接近了,那个老头子带来的资料和数据都很多,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苦笑着摊开手。
“利威尔,艾伦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就算真的是个疯子也不想拿他动手,所以一开始也是拒绝了的。可是你也知道这孩子有多倔……他说我不做他就让那个老家伙动手……那老家伙下手可比我狠得多,完全肆无忌惮,还不如我来。”
一只手伸出来,抠得指甲都变了形的指尖轻轻地抓住利威尔的衣角。
少年仰起头,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唯独那一双翡翠色的瞳孔亮得灼人。
哪怕是吞噬一切的黑洞,也无法湮灭那灼烧着的亮光。
“不关韩吉分队长的事,是我命令她这么做的。”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
“兵长……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三笠他们……”
碧绿的眼执着地和利威尔对视,艾伦再次重复着这句话,执着地想要得到对方的承诺。
利威尔兵长突然返回是一个意外,他绝对不想再让三笠他们知道这件事。
“……知道了。”
半晌死一般可怕的安静之后,男人终于开口。
“征讨小队有佩特拉带领,我留下来。”
“不行!”
艾伦用力摇头,声音很小,却比什么都还要坚定。
他知道兵长留下来意味着什么。
曾经亲眼看到艾连所遭受的酷刑的他,比谁都还要懂得那种几乎会把人逼疯的无力和疼痛感。
正因为懂得,他才不想让兵长和三笠他们知道。
*上的折磨,和精神上的折磨,到底谁更痛苦,谁也说不清。
他自己选择的事情,他不后悔。但他并不想让他重视的、亦是重视着他的人和自己一同承担这种痛苦。
“我留下,或者被我强行终止实验。”
男人危险的目光逼视而来,平静得毫无波澜的声音,却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随你选哪个。”
“…………”
又是大半晌令人呼吸都有些不顺畅的寂静,大概是感受到了那话中不可更改的坚决,艾伦没有去做劝说对方离开的无用功。
他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再次开口。
“那么我也有一个条件……”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去改变利威尔兵长的决定,他说,“实验的时候,请您待在外面。”
“……”
“请待在外面,不要进来。”
艾伦再一次重复,苍白的脸上,唯独那一双亮得惊人的碧眸灼灼地盯着利威尔。
只有这一点他绝对不会妥协。
他的目光中向利威尔传递着这样坚决的信息。
“……知道了。”
…………
……………………
偌大一个研究所空空荡荡,却被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
空旷的屋子里,只有一个男人靠着墙壁安静地站着。
利威尔站在一扇关得紧紧的门旁,微微斜着身躯,后背靠着门旁的墙壁。
他低着头,脸部线条如钢石一般,面无表情,细碎的发丝在他深陷的眼窝落下浓郁的阴影。
他靠在墙上,左脚漆黑色的长靴搭在右脚的靴子上,黑色的靴子尖上一点鲜红的血迹明显得刺眼,而一贯有着强烈洁癖不容身上包括靴子上残留一点污迹的男人此刻却对它视若无睹。
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右手搭在左臂下,右手手指扣在左臂肘窝处,弯曲的手指在无意识中用力地扣紧勒紧。
从研究所上方的天窗照进来的一束阳光从他脚尖的那点血迹上一点点、缓缓地斜上去,光晕从靴子移到裤腿,然后移到腰间,又移动到他抱在胸口的手臂上。
最后,那光束消失了。
明亮的天空一点点变得昏暗,朦胧,然后一片漆黑。
从始至终,褐发的兵士长都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靠着墙站着,一动不动。
至始至终,他的脸上都冷冷淡淡地看不出什么表情。
外面的星光开始闪动的时候,嘎吱一声,紧闭了大半天的门终于打开来。
一股比外面还要浓郁得多的血腥味汹涌而出,令站在那里的男人的唇用力抿紧。
他抬头,看着了一眼韩吉,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起身径直走进实验室中。
房间里冰凉的手术台上,少年在安静地沉睡。
完好无损甚至连睫毛都不曾少一根的身体套着一件浅色的衬衫,干干净净的,让他看起来像是只在这个地方静静地睡了一个下午。
只有那盘旋鼻尖挥之不去的浓郁血腥味和少年几乎看不到一点血色的苍白的脸色昭示着他在这个房间里经历了怎样的酷刑。
“打了止痛剂和催眠药,会睡上很久。”
跟着利威尔进来的韩吉说。
利威尔上前,一声不响地用被单将沉睡的少年包裹着抱起来,转身径直离开了这里。
韩吉瞥了利威尔的手臂一眼,然后从实验室中拿起一种药跟了上去。
…………
将艾伦抱回房间,塞进柔软的棉被之中,坐在床边的利威尔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少年额头的温度很低,几乎和一贯体温偏低的他的手指的温度差不多。
跟过来的韩吉看着摸着艾伦额头的利威尔叹了口气,然后上前。
“手给我。”
她的话似乎完全没传到利威尔耳中,利威尔甚至都没回头看她一眼。
韩吉摇了摇头,主动上前抓住利威尔的左手,看了一眼军服外套袖子的肘窝处已经变形的布料,一抬手就将利威尔左臂的袖子撸了上去。
男人肌腱分明的结实手臂暴露在空气中,肘窝处那几处已经呈现出黑紫色的淤痕异常显眼。
三个清晰的手指状的淤痕,深深地透进去、陷进去,像是烙印到了血肉的最深处。
难以想象到底是用多大的力气,才能用手指硬生生在男人强健的肌肉上勒出这样的淤痕。
“控制一下吧,不然你迟早会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自己捏碎自己骨头的家伙。”
韩吉一抬手,将从实验室拎出来一瓶药水倒上去,用力地揉搓了几下散开,然后啪的一下盖上药膏。
“利威尔,其实我多少松了口气……”
她一边动作一边絮絮地说着。
“虽然那孩子嘴上倔得很,但是你能留下来陪他,多少能带给他一些心灵上的支撑。”
她叹着气说,茫然中想起每一次开始实验之前这孩子对自己露出的清澈而明亮的笑容。
坦然的,率真的,即使面对着给予了他巨大折磨的自己,那笑容中也没有丝毫的阴影、迁怒、或是不甘。
“我也知道,他瞒着你们,是为了你们好……可是他谁都不说,只肯自己一个人撑着、忍着,我有时候看着都有点受不了……”
太明亮,太坚强,坚强到旁边的人看着都为之不忍的地步。
“虽然我也知道你们知道这件事,不仅帮不上忙,只能看着这孩子受苦,自己也难受……徒添烦恼,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
“艾伦肯定也这么想,才什么都不说。”
“但是我就是忍不住想着,有人在这个时候陪陪他也好啊……”
韩吉一股脑地将这段时间憋在心里憋得难受的心思宣泄出来,包扎好利威尔手臂上淤伤之后,她松了手,直起身来。
她看了像是根本没听到她絮絮叨叨的话语只是定定地看着艾伦的利威尔那张看不出什么表情的侧颊好一会儿,又将目光移到静静沉睡着的少年苍白的脸上。
这一刻,她的目光有些恍惚。
是不是真的存在所谓的命运?
两千年前,光的英雄王出世。
【战士】因他而生。
所以,两千年后,一切的错误都要由英雄王的后裔来终结。
…………
人类的未来。
【战士】的命运。
一切的一切……那些比什么都还要沉重的东西,全部都背负在了这个不过才十四岁稚龄的孩子身上……
如果真是所谓的命运,那它是何等的残酷。
或许真的是许多年前她对利威尔开玩笑般不经意的那一句话,一语成谶。
无论是千年前的英雄王,还是现在这个孩子……
有一种人,注定为奉献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