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灯光

    　　上山下乡那年，我们几个“插青”住在贫农金大爷伯家里，老俩口对我们非常关心，经常问寒问暖，偶尔做点好吃的，也给我们端过来。金大伯在大队的果树园里看园子，每天除了来吃饭，剩下的时间都守园子里。金大妈则忙里忙外，每天收工后除了给孩子们洗衣做饭还要喂她的两只鸡。那时候农村里抓阶级斗争，割“资本主义尾巴”每家农户最多只充许养两只鸡，超过两只就成了资本主义。

    有一天，金大妈的一只老母鸡突然走失了，她心疼了好一阵子。当时，养鸡生蛋换来的可是农家的油盐钱哪。但谁也没料到，第三天傍晚，那只老母鸡突然又回来了，绕在金大妈的膝下又是蹦跳、又是欢叫。等到从失而复得的惊喜里平静下来，金大妈又顿感惊讶：原来，老母鸡的身后，还紧跟着一只小花鸡。

    任凭她怎么驱赶，这只小花鸡就是不愿离去。我劝她说，算了吧，天已经晚了，等明天再说吧。金大妈说：“那怎么能行呢？丢鸡的人一定会急坏的！”于是，她就拎着那只小花鸡，在村里挨门逐户问了个遍，但毫无结果。于是，只好将这只小花鸡先安顿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花鸡和老母鸡跟前跟后，过得乐不思蜀；倒苦了金大妈。她从此添了一桩心事，时常显得心神不宁。好几次，金大妈念叨着说，近来常感到耳根热、眼皮跳，睡不踏实；我们听罢，总是付之一笑。有一回，金大妈蹲下身子，望着眼前那只觅食正欢的小花鸡，喃喃低语：小花鸡呀，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此时，我正好放工回来，听了不由捂嘴直乐。

    再后来，小花鸡也产蛋了。金大妈便将这些蛋积攒下来，送给我们“插青”们吃。

    那年秋天，果树园里又大又甜的苹果沉甸甸地把树枝都压弯了，诱得我们几个“插青”总想寻个机会偷偷摘几个解馋。可是果树园看守的很严，金大伯带着一只大狼狗日夜守着。

    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我们几个馋鬼终于经不起果香的诱惑，蹑手蹑脚地窜进了果树园，不一会儿包里就装满了苹果。正在这时，大狼狗突然汪汪汪地叫了起来，放风的胖头喊道：“快下来，金大伯来了，快撤！”

    瘦猴哧溜一声滑下树去，撒腿就跑。正爬在树上摘苹果的我慌了手脚，急忙想从树上往下滑，然而已经迟了，金大伯打着手电走到树下。我紧紧地抱着树干一动也不敢动，心想这一下子惨了！弄不好就要挨批斗，那时候偷了生产队的东西可就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谁知金大伯缓缓地把手电照在树上，轻声说道：“别着急，慢慢下，小心别摔着！我去给你拿架梯子。”金大伯很快拿来了梯子搭在树上，我踩着梯子稳当地下了树。

    此时，两个巡夜的民兵听到狗叫声后拿着电筒赶了过来，严肃地询问：“是不是有人在偷苹果？”这时，金大伯抢在前头说：“今晚闲着想吃个苹果，就叫知青帮我摘几个尝尝。”金大伯平静地说，那两个民兵悻悻地走了。

    那天晚上回来后我一夜没有睡着

    那年冬天，村子里的阶级斗争正搞得轰轰烈烈。离我们“插青”住房不远的一间茅草屋里住着一个“地主婆”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她都要绕过村外那片黑沉沉的果树园，到大队部去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地主婆”迈着一双小脚，她最怕走夜路，特别是每当她路过那片果树园坑坑洼洼的小路时，一听到狗叫，就吓得直哆嗦，经常被路上的砖头瓦块绊倒，摔个鼻青脸肿。有几次，她悄悄地跟在我们“插青”后面走，但我们要和阶级敌人划清界限，很快就把她甩掉了。

    有一天晚上，我们几个“插青”吃过晚饭去大队部开批斗会，发现“地主婆”又悄悄地跟在我们后面。那天天黑得像锅底，伸手不见五指，路过那片果树园时，我们几个“咬”了一下耳朵，藏了起来，当“地主婆”磕磕碰碰地走到我们跟前时，我们忽地一下窜了出来，不由分说，上去就给她一巴掌，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我们怒喝道：“妈的，臭地主婆！跟在我们后面想干什么？再不老实，今晚狠斗你！”我们的吆喝声被看果树园的金大伯听到了，他打着手电筒寻声走了过来，厉声喝斥道：“混账东西！几个年轻小伙打一个孤老太太，欺人太甚！再敢这样，当心我打断你们的狗腿！滚！”我们见金大伯如此大怒，一个个落荒而逃。

    第二天晚上“地主婆”又去大队部挨批，当她走到果树园时，蓦地发现一道手电筒的亮光照射在坎坷不平小路上，她不由地心里一热。当她受完批判往回走的时候，那一道手电筒的亮光又照射在回去的小路上，照得她双眼老泪纵横整个冬天的寒夜“地主婆”每次走过那片果树园，就见那只手电筒亮着，她孤苦的心也开始亮堂起来

    那只明亮的手电筒，是一盏人性的灯光，它不但点亮了“地主婆”凄凉的冬夜；也点亮了我们的善良和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