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互相离开,他到如今也没有学会游泳,理由是怕水。我虽然会水,却不喜欢去看一条结冰的河流,这会让我有很多联想,比如寒冷和冰天雪地以及类似的词语。我不知道我是如此容易厌倦,倒像徐志摩一样,我就悄悄地走了,没有惊动任何一个旧时的友人。
但是他还是知道了,在电话里他淡淡地提到了这件事,什么情绪都没有带,而且率先岔开话题,连一个解释的机会也没有留给我。后来我想,他还需要什么解释吗?我似乎也不是在尊敬我真正的友谊,否则我不可能这样,我悲哀地发现我离真正的自己渐渐远去,从文明的范畴上讲,一个人背弃自己的文化是最要不得的,可我是带了极大的厌憎来面对我由此长大的人生,我很想找到自己这股讨厌气的由来,也许我知道,可是我说不出来。
现在我知道了,我却宁愿不知道,我冷冷地看向自己,镜子里的我在一道裂痕两边分开,一边高一边低,头发在五月以后就忽然桀骜起来,一直在风里招摇,他的信忽然断了,连电话也没有了,我想我又亲身体验了一个词:缘尽于此。在很多故事里他不过是一个寂寞的回忆,我知道忘记不是办法,然而我不知道我还可以做什么。什么都没有了罢,我相信。
冬天的日子终究会过去,就像现在,我暗暗地注视着高考的进展,很多消息不停地传来,可靠与不可靠的,我仗着有亲戚在教育部门工作,每每拿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就忙着寄给他,但是还是没有回信,这回倒是换了我不在乎,快要高考了,还有两个月就要完了,很多东西可以有个最后的解释和说明,就像大家在高中时候的朦胧的感情,纷纷说,到了高考之后我们再如何如何,但是就是在高考之前,很多故事就不由自主地发生了,幸运的是,我没有。
七月一日的时候,他写来一封信,很明显这信是经过精细的时间算计的,信上是一篇极其优美的散文,我看得几乎要哭,高中时候的事情都在上面,事情其实不多,但就仅有的几件也极度感人,有一次他打架我替他挨了处分,还有一次他为了我和全家冷战了两个月。可能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我会下一点围棋,很多高手都告诉我,一旦你看不出对手棋子的用意所在,就要小心提防,我现在正是这样,不知道他怎么了,但是我还是回了一封信说,要好好复习,这里还有一份卷子,你看一下,做就没有什么必要了。我想我应该出了一步很臭的棋。
两天之后又是一封信,是说他上复习班后的所见所闻,我知道他去的学校几乎在校风上真可谓是臭名昭著,但是不知道居然可以到这个样子,谎言和虚伪成为风气,整个趋炎附势的教师群体让我想到几位在这个大学很出风头的几个人物——有其师必有其徒,他的生活很不安定,没有钱,也没有什么有权势的亲戚,只有成绩,但是成绩也不可能代表更多,他的笔触忧郁而稳定,有一点东西也许已经决定,是我看不出来罢了。但是要说这个做什么?他的不愉快,在这之前就曾经说过很多次,要记下来一一报复吗?他也并不是这种小人脾气。我的回信越来越苍白,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了。
很明显我的反应都在他的计算之中。因为在高考的那三天,每天都有两封信准时到达我的桌上,那时我也在考试,众所周知大学的考试关键就是考试的时候的复习水平,我却被几封信弄得心惊胆战,下意识也许还在期盼着什么发生,或者起码他可以在信里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但是什么都没有,我却因为这什么都没有的反常搞得格外心烦意乱,几乎有一门就要挂掉。
最后等到我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下旬了,学校里照例有很多事情耽搁,我知道了他的考试成绩很好,也知道他的通知书已经到手,这段时间我和他又断了联系,回家后听到的消息却让我难以相信。
他自杀了!
就在我回家的前一天,他安静地走进了家乡的那条小河里,我们曾经千百次游玩的小河里,我忽然明白他没有学游泳是正确的,死在水里的时候,可以减少很多痛苦。他没有什么亲人,参加葬礼的都是一些旧时的同学。最后我们把他的通知书在他的坟墓前燃烧,是一所中国最著名的学府的名字,远远高过我所在的学校。
我的心忽然就坠落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他曾经是我最后一个朋友,在操场上放声长叫,在打架的时候互相帮忙,一起为了一个女孩子睡不着觉,最后我们在不同的世界里过着不同的生活,直到他的灵魂直接面临死亡,我疯狂地哭了很长时间直到所有的人都过来劝我,隐约听到有人在说:“他们两个感情很好。”我不知道,是吗?或者我应该自问,我是为了这个哭吗?
后来我回了学校,安静地生活,有一天晚上我默默地出去,烧掉了他给我的信,最上面有一封很大的信,邮戳是他自杀的那一天,信里只有一句话:“知道是谁顶替了我的名额吗?”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