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到哪里,无论是十年、五十年咱们的子孙后代最终还有叶落归根的那一天哪!其它的我也不想多说,你好自为之就是了!”
吴家老三坐在客厅里,细细地思量着大哥的这番话,虽也悟出此事自己做得有些贸然了,可怎好再出尔反尔,把此事退回去、惹人嗤笑呢?于是,只得硬着头皮将五百大洋甩出去。可他自己并未出面,而是另外托了一个可靠的家人,嘱他也不要直接出面,再去托一个可靠的中间人,悄悄进山去收买几个山匪。说先付一半定金,事成之后再付清另一半。
吴老三心想:如此一来,自己再不会有败露之理。
谁知,那家人怀揣着一摞子白花花、簇簇新的大洋,贪念骤然一动!心想,何必再托什么中间人?有钱能使鬼推磨!自己就颇识得几个山匪,若自己直接去办理此事,这中间岂不平白可落得一二百块白晃晃玎铛响的大洋么?
于是,便私下掖了一摞,竟自己出面直接寻到了几个打家劫舍的毛贼,将四百块大洋撂下。交待说:事成之后再付另外一半!
几个毛贼接到这桩买卖后,便开始黑天白日地对雪如秘密寻访行踪,以俟伺机动手。
玉纯等人是何等机敏之人?这几个毛贼又能藏得多么巧妙?果然,很快就引起了他们的警觉。几次聚会分手时,都发现了四周有鬼鬼祟祟的影子在晃动!
此时正值天下动乱之际,南北政府虎视狼耽,大小军阀拥兵称雄,山匪乱民占山为王。因而,暗杀便成了除掉对手最有效、最快捷也最省力的手段。
显然,雪如的处境十分危急了!
众人这时都劝他到外面去躲一躲风头。可是,雪如这人禀性中还有着不大为常人知晓的另一面——执拗和顽梗。他不能容忍自己畏缩躲藏、苟且度日!他冷笑道:“死有何惧?‘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大哥的惨烈之死,造成了他心灵永难愈合的创伤。心爱之人身怀六甲,却被逼得剃度为尼、逃进深山有家难回!妙兴的阵亡,令他有一种断臂折足的痛楚。樊大哥的全军覆没,使得他在山城的处境举步维艰,翰昌君的杳无音讯,少林寺的涅槃,实业的一处处破产,学校又一座座停办而驻扎在山城的这支军队,直接上司省督军现又兼着省主席,恰恰又是樊大哥的生死对头。
这样一来,自己的前程和未来恐怕很难再有崛起的机会了。
事业,前程,功名一切都到了山重水复的境地惨败!从未有过的、彻彻底底的惨败!
人生若此,生还有何意趣?死又有何惧怕?
雪如此时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沮丧和失意的情绪中再也无法挣脱了。对社会、对人生、对国家,对未来和信仰,对一切一切,俱都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每天里,要么是借酒浇愁,要么是独坐一隅一语不发。后来,他甚至背着玉纯等人,强迫家人给他找来大烟,借此麻醉一时,以排解自己无可泻泄的满腔愤懑和压抑。结果,不几天里便染上了毒瘾!
玉纯看出来: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情形啊!平时,这个雪如倒是最能说服别人朝远处看的。谁知,他自己竟也陷入了困惑和执拗的境地。而且,任谁说、凭谁劝也不闻不听,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又是醺酒、又是吸大烟。甚至灰头土脸、衣着不整。情绪消极到无以自拔的境地。
玉纯比别人更清楚雪如的个性。别看他平时援引今古,博论旁证的,什么“大丈夫穷则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不来矣,如雾豹,如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这些道理,他如何不晓得?他从来就是拿这些劝诫朋友的。所以,聪明人一旦犯起痴、犯起混来,世上往往再没有什么道理能说服他了。
看到雪如这样子,玉纯一时竟也不知该想个什么法子说服他才是了。想要上山去叫表妹来,又怕频频来往,让人发觉了文菲的藏身之处又生节外之枝,越发地两下都顾不全了!而且,文菲眼下已经有了身孕,上山下山倒是小事,岂能让她再来耽这样的心?
见百般劝阻无效,竟把个平时从未发过火的玉纯一下子给激怒了!他骤然对雪如大吼大叫起来:“好!好!杜雪如,我真没有想到,你竟是这般有种的一个好汉!去吧!去和他们拚吧!你可真是个大英雄!一定会千古不朽的!我劝不动你!也不想劝你了。我不是你的爹娘老子,不能一根绳子把你拴起来押走!也拦不住你的壮烈义举!
“不过,杜雪如!你可以不负责任地去一施你的匹夫之勇,去做以卵击石的狗屁英勇行动!去效法谭嗣同‘去留肝胆两昆仑’!可是,人家谭嗣同是以死而惊天下!以死报皇上的。天下人谁人不知他之死是为了尽忠?他是公开死于守旧派屠刀之下的!更是死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你倒是为了报谁呢?你想拚命,到丘八的大营里去吧!去用你的血肉之躯、当人家的枪靶子吧!人家这会儿可是正乐得找不到你哪!
“可是,我告诉你:你毕竟还是一个男人!是一条汉子啊!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可以不对自己负责、也可以不对朋友负责、还可以不对杜家的所有亲人负责,甚至也可以不对我们的事业和理想负责!但你不能不对我的表妹崔文菲负责!你得先对她有个交待才是!她这会儿可是正怀着你的骨血哪!你自己可以一去了之!难道你忍心让她为你哭泣、为你心碎、为你痛不欲生么?!难道忍心留下她一个弱女子,独自带着你的遗腹子,孤苦伶仃地去单独面对这个动荡的社会、面对那些虎狼之徒么?!”
玉纯吼得满面是泪!表妹之所以爱他,难道不正因为他那热情向上,无畏无惧的生命活力么?!眼下他成了这副样子,岂不比死了更让表妹碎心断肠么?!
雪如一下子被玉纯兄的这番雷霆之怒给震醒了!
纯兄说的对:他是一条汉子!他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就被人给打败了呢?人生,一次两次,甚至是十次、八次、百千次的失败的打击都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就是自甘沉沦,是自己宁愿从精神上的投降!他是一个堂堂的大丈夫,就算是为了妻儿老小和众位朋友,为了他的学生,他也不能这么轻易地就向困难和强权妥协啊!
按商定的,玉纯等把雪如送到了城外南山的一位朋友那里,令他在这里修养一段身子,先把大烟戒掉再做道理。
雪如来到南山后,虽说还未从挫败的痛苦中彻底恢复元气,忧伤的情绪也不时袭上他的心头,可是,情绪毕竟开始有所恢复了。
这里的山光水色,比起少室山自有一番不同的景象。山虽不高,大多又都是些缓坦的土山。可是,山上却也是草木葳蕤的。槐花和山梨正值吐蕊季节,满沟满坡密密匝匝地,到处都缀满了一串串的花串儿,空气中满是沁人的槐花香。他每日徘徊在这些野树乱花之间,踩着山草山径,或静思,或打拳,下山时,偶尔也砍一些干枯的树木捎到朋友家做烧柴。渐渐地,便觉得身子开始恢复了。
幸好他的烟隐还不算大,难受了几天,总算用自己那超常的意志和毅力给断掉了——说起断烟,虽说染上的时日不常,可断烟时,仍旧还是承受了一场搅肠裂腹般的痛苦。在这场肉体和意志的较量中,他伤痕累累地胜利了,有一种重新脱胎蜕变的感觉!
返过头来,雪如回想起前些日子的沉沦情状,自己也禁不住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胸闷和吐血也渐渐好了一些。这些日子,他除了服些草药养养身子外,常常独自坐在悄寂无人的山坡上,渴望能在静思中悟出一些报国救民的道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