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早必须加以解答的一个问题。
他以前既没有见过贾菩萨,而黑心老八的易容术,又几乎毫无瑕疵可寻,那他是怎么瞧出破绽来的?
回答这个问题,本来非常简单。
他可以告诉大家,黑心老八也跟葛老一样,被天狼会的人逼着眼下一粒毒药,三天内不能取他公冶长的性命,就得不到解药。如今已是第二天,任何一个走进如意坊的,都有可能是这位黑心老八的化身。
这也就是说,他和黑心老八,都在等待着这样的一个机会。
穿心镖谷慈受伤,高府必须请大夫,这个大夫会请谁呢?
关于这一点,黑心老八应该比别人清楚。因为他曾经一度是高大爷手底下的人,他当然知道高大爷最信任的大夫是谁。
所以,不必发现证据,贾菩萨也是一个可疑的对象。
这便是他悄悄吩咐关汉山去贾菩萨住处查对,而结果真的证实了他判断正确的经过。
但是,他能这样回答吗?
不能!
因为他今天早上掩瞒了部分事实,当时他并没有说及黑心老八已受天狼会挟制,要在三天内取他性命。
就是现在,他也不能让大家知道,他公冶长才是天狼会想对付的重心人物!
所以,他这时慢慢地取出一张药方,含笑递给胡三爷道:“您三爷自己瞧吧!破绽就在这张药方子上。”
胡三爷正待伸手接取,被高大爷一把抢了过去道:“待我瞧瞧!”
药方在高大爷手上打开,众人一起凑上去观看。
药方上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高大爷瞪着那张药方,一张面孔,慢慢发红。
他抢着要看那张药方,原以为药方上有什么明显而可疑的记号,谁都不难一目了然。
现在,他接过来,看清楚了,才发觉药方上什么花样也没有。
换句话说:他如今拿在手上的,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药方!
而他认识的字又没有多少,像这样一张药方,就叫他从今年看到明年,他也不会看出什么所以然来的。
如果公冶长不肯立即加以解释,别的人又等他发表高见,他当初抢下这张药方,岂不成了自己找的好看?
事实上目前也正是这样一副局面。
人家都在瞪眼望着他,包括公冶长在内,似乎都在等着他指出公冶长所说的“破绽”
高大爷脸孔愈涨愈红,忽然福至心震,点头脱口道:“是的,这笔迹是有点问题”
这句话说得相当聪明,因为这世上最难模仿的,便是他人的笔迹。
黑心老八的字体,当然不可能跟贾菩萨的字体完全一样。
胡三爷第一个点头附和道:“是的,依我猜想,也是如此。”
于是,大家又一齐转向公冶长望去,想看看公冶长是否也同意这一说法。
公冶长但笑不语。
艾四爷忽然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看看这这这这一定不不不是笔迹的问题。”
这位一向很少开口的艾四爷,忽然插进来发表意见,而且跟高大爷大弹反调,倒着实出人意料之外。
高大爷一向瞧不起这位艾四爷,如今听艾四爷竟一口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心里当然更不高兴,他掉过头去看着艾四爷道:“不是笔迹问题,你认为是什么问题?”
艾四爷犟道:“当当当当然不不是笔迹问题。”
他说得辛苦,别人也听得辛苦,但现在大家却不得不听下去。
因为他这断断续续的一句话,只是强调他的立场,他没说出他持反对意见的理由。
“这这这很简单,公公公冶总管,根本不认识贾贾贾菩萨,他当然没没有见见过贾菩萨的笔迹,就就就算见过,一时也无从比比比较,又怎怎会从从从笔迹上看看看出毛病来?”
他能说出这一大篇话来虽不简单,但理由的确很简单。
简单而有力!
公冶长笑了,他忽然发觉,这位艾四爷有时也不无其可爱之处。
高大爷面孔又红了起来。
他也无法不承认艾四爷这番话说得有理,而他心底下则真想赏这位艾四爷一个大耳光。
因为艾四爷这些话,只说明一件事:说明了他高大爷是如何的愚蠢,竟认为破绽是出在笔迹上!
高大爷红着脸孔道:“那么,你认为毛病出在什么地方?”
艾四爷道:“那那那就要问问公冶总总总管了。”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一句话摆脱得干干净净。
他的目的,显然只是为了将高大爷驳倒,如今目的已达,就没有他事了。
高大爷心头冒火,正想另找题目发作之际,公冶长已笑着接下去道:“两位别争了,关于这张药方的秘密,说穿了其实一文不值。”
他从高大爷手上拿回那张药方,含笑接着道:“我们大家都知道,一般大夫都有一个通病,有时是为了跟药店勾搭,有时是为了显示学问高深,当开列药名时,往往合本草所载之药名不用,而另画鲜为人知之偏名,或选画神仙难认,状如蚯蚓打架之草字。总之,一个目的,叫别人拿到这张方子也看不懂!”
他指指药方,又道:“现在,你们细看这张方子,字迹虽草得像个行家,但用的全是正统药名,贾菩萨的为人,我已问过了,你们认为贾菩萨会是这样一个不玩一点花巧的大夫吗?”
众人听了,无不深深折服。
这种事情,本来人人知道,说穿了的确不值一文。
可是,在说穿之前,又有几个人会想到这些细微的地方去呢?
这时众人之中,只有一个人心情稍稍有点异样。
这个人便是魔鞭左天斗!
这位魔鞭对自己掩护另一身份的技巧,原本极具信心,现在,他的这份信心动摇了。
当公冶长尚未投入高府之前,他一直认为组织方面如此重视这小子,似不无小题大作之嫌,如今他才发觉,这小子的确是个可怕的人物。
甚至比组织方面所估计的还要可怕得多!
这小子心细如发,目光锐利如刀,常识又渊博得惊人,你永远料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以及下一瞬间会突然有些什么举动。
这小子既能识破黑心老八的伪装,会不会突然把箭头一下又转到他这位魔鞭身上来呢?
他知道他有这种想法并不全是杞人忧天。
事实上,这小子如果对他起疑心,随时都不难一下逮住他的把柄!
譬如说:在小翠花处,以他在鞭法上的造诣,何以连一个潘大头也收拾不下?
其后去林家磨坊时,他为什么一反常态,一定要去追赶那头金狼,尤以后者,使他越想越后悔。
他回来后,曾暗示那头金狼已被他追至山中收拾了,如这小子一时心血来潮,就像他命关汉山去调查贾菩萨一样,也悄悄吩咐一个人,去找那头金狼的尸首,谎言岂非马上拆穿?
魔鞭左天斗,想到这里,心中相当不是滋味。
对付龙剑公冶长,本来并不是他这次卧底的任务,如今为了自保,看来他只好采取权宜之计,想法子找个机会,将原先的任务稍稍修改一下了!
太平客栈的几名伙计,一个个,全是老油子。
他们很少认错人,也很少拍错马屁。
遇上有钱的大爷住进客栈,哪怕对方衣服上打满补钉,他们也不难一眼便分辨出来,而适时送上加料的殷勤和笑脸。
有人曾向栈里的歪脖子杨二请教:问他们这种本领是怎么练出来的?他们究竟凭什么方法,一下便能断定对方是个值得恭维的客人?
杨二笑笑说:“嗅出来的。”
请教的人问道:“嗅什么地方?怎么个嗅法?”
杨二笑道:“随便嗅!”
请教的人问道:“有钱的人身上气味不同?”
杨二笑道:“不错!”
请教的人问:“那是种什么气味?”
杨二笑道:“钱味!”
有钱的人,身上真有钱味?
这当然只是杨二说的笑话。
不过,笑话归笑话,不论杨二用的是套什么方法,他的这套方法,还真灵验。
一个有钱的人住进太平客栈,只要轮着歪脖子杨二伺候,只要这个客人真正有钱,无论你衣着多么寒酸,无论你脾气多么特别,杨二也绝不会将你冷落一旁!
如果有人以虎刀段春为例,证明这种说法不对,那只能怪举例的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错,虎刀段春年少多金,自从住进太平客栈,也的确未见杨二如何巴结。可是,这能怪杨二没有眼光吗?
伙计巴结客人,也不是全无条件的。
在杨二的经验之中,有钱的客人,计分两种:一种是多喊一声大爷,便有多喊一声大爷的好处;一种是在你赔尽小心说尽好话,也休想获得分文额外的赏赐!
虎刀段春,便是属于后者。
这种客人不希望别人巴结,客栈里的伙计们,也不想去巴结。
巴结了没有好处,又何必白赔笑脸?
至于杨二为什么不巴结这位少年多金的客人,当然还有另一原因。
那便是他不敢巴结!
他已从艾四爷和花六爷的随从们口中,获悉这位虎刀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一个连高大爷也惹不起的人物,他歪脖子杨二惹得起吗?
他的脖子歪歪的不怎么好看,但他自己并不嫌弃,就是再歪再难看些,他也希望它能永远保持完好如故。
自从杨二讯得了虎刀段春的来临,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份警觉,不论何种情况之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切均以不惹恼这位小煞星为妙。
但是现在问题来了。
现在,杨二必须在两件事情上,作一选择:他是继续保持这份小心,不去惹恼那位小然星好呢?还是冒点风险,为自己增加一笔小财富?
晌午时分,虎刀段春喝了点酒,他在关门休息时交代杨二:天黑之前,不听他召唤,不准进来打扰他。
杨二乐得清闲,当然唯唯称是。
可是,不料虎刀段春刚睡下不久,栈里就来了一个客人。
来人是个衣着讲究的中年人,杨二凭他锐利的眼光,一见面便看出这人是个事业发达的富商。
这种人空手走进客栈,经常都是只为了要办一件事找个娘们喝喝酒,消遣消遣。
杨二知情识趣,特别为这位客人选了一个幽静的房间,安顿完毕,他含笑守立一旁,只等客人发出暗示。
他在等候时,心底下已在加以揣摩,揣摩这个客人是叫美美?还是叫蓝蓝?
关于客人叫姑娘的事,杨二时时都感到好笑。
很多外来的客人,都知道镇上有座万花楼,也都知道万花楼有两名红姑娘,一个叫美美,一个叫蓝蓝。
所以,十有九次,客人都指定要这两位姑娘。
而他,也每次来上一段老套,说万花楼的姑娘,人人一招便至,就这两名姑娘不容易出局。直到客人反过来求他,并许以重酬,他才装出勉为其难,姑且一试的神情出门。事实上这家太平客栈,除了美美和蓝蓝,本就很少做其他姑娘的生意!
但这一次杨二可猜错了。
那人喝了口茶,缓缓抬头道:“有位段春段大侠,可是歇在这里?”
杨二愣了一下,才点头道:“是的,这儿是住了一位段相公,就住在后院三号上房。”
他将少侠改成“相公”这便是表示他不清楚客人的身份,也很少打听客人的身份。
他自动告诉对方段春住的房间,也是有这些用意在内:尊驾如想打听这位段春的种种,最好亲自过去,我已告诉你,他住的是那房间,找我杨二,是没有用的。
那人似乎没有体会出杨二这番用心,望着他又道:“我有事想跟这位段少侠商量商量,你能不能过去替我通报一下?”
杨二摇头,回答得很坚定:“不行!这件事小的办不到。”
他一向很少以这种态度对待客人,尤其是有钱的阔客。但是,事关虎刀段春,他就顾不得许多了,得罪一位阔大爷,虽属不智之举,但比得罪虎刀段春总要好得多。
那人道:“为什么办不到?”
杨二道:“这位相公脾气大得很,小的招惹不起。”
那人道:“过去说有人想见见他,他也会发脾气?”
杨二道:“他喝了酒,正在睡觉,他交代天黑以前不准有人去打扰他。”
那人皱皱眉头道:“我这件事情很重要,等不及天黑怎办?”
杨二没有开口,这不是个他能回答的问题,这种事也用不着他来操心。
如果一定要他回答,他回答将是:“若是等不及,你何不自己过去,我已经告诉过你他住的房间了!”
那人曲起指节骨,在掌心里敲了几下,忽然取出一张银票来,说道:“这是五十两银子,你拿着,去后面看看,如果可以传话,你就收它下来,如果实在无法可想,就到柜上兑一下,替我弄点酒菜,说不得只好耗着等天黑了。”
杨二浑身发麻,耳边嗡嗡作响,几乎晕了过去。
我的老天爷,传一句话,就是五十两银子!是这个人疯了?还是他在做梦?
事实上那人并没有疯,他也不是在做梦,因为那张银票很快地就到了他的手上;州大通银庄的票子,铃记分明,一丝不假!
那人递出银票之后,和悦地接着说道:“就麻烦你伙计跑一趟吧!不管办不办得到,试一试总可以的。”
杨二迷迷糊糊地走出房间。
走向后院。
他如果现在吵醒虎刀段春,虎刀段春真会不分情由,跳起来一刀杀了他?
应该不至于如此严重吧?
唔大概大概一个火辣辣的大巴掌,外加一顿狗血淋头的臭骂,也许是免不掉的。
杨二迷迷糊糊的忖想着,心情顿时为之开朗。
五十两银子,相当于他两年的工钱,那还得不吃不喝,才能凑足这个数目。
为了这样一笔意外之财,换上个把巴掌,又算得什么呢?
老实说,只要留得一条命在,别说是一个巴掌,就是再挨得重一点,三个月起不了床,也是划得来。
他以前初干这一行时,奉承功夫不到家,一文好处没有的一巴掌,还不是照样地挨过好几次?
城隍庙前算命的赵瞎子说他今年要交好运,果然一点不错。
杨二抬头望天,天空万里无云,天气也仿佛越来越美好。
他心里暗暗许愿:“今天若是抽得出空,一定得请赵瞎子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
杨二的确该请赵瞎子几杯。
因为他今天运气实在太好了。
好得比赵瞎子告诉他的,还要好上了好几倍!
他战战兢兢地敲开三号上房的门,原以为曾有一顿好受的,哪知道虎刀段春看清楚是他,竟然一点怒恼的表示也没,只淡淡地问了一句:“什么事?”
杨二赶紧哈着腰赔笑脸道:“前院来了一位客人,他说有急事要见段相公,着小人先传个口信,问段相公愿不愿意会见他?”
段春说道:“这位客人姓什么?从哪里来的?”
杨二呆住了!他如果不答应替那人通报,这些当然可以不问。既然负责过来传话,怎可以连对方姓名也不问一声?真糊涂!
好在段春并不十分计较,又接着道:“这人多大年纪?看上去是干哪一行的?”
杨二面红了一下,才搓着双手,嗫嚅地说道:“大大大约四十来岁看上去像生意人。”
“你以前没有见过这个人?”
“没有。”
“他也没有说出找我是为了商量什么?”
“是的。”
段春沉吟了片刻,点点头道:“好,你去请他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