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我滞了一下,咬住下唇,从他的手中接过笔,端端正正的写了个怕字。
他扯了下嘴角,再写。我抬头看他,乱了心神,此时的他不像一个皇帝,而是邻家白衣素然的哥哥,身上淡淡的药味更让他多添三分温润。他的容颜出尘清雅,若生于民间,大概会是所有闺中女子的梦中人罢。只是那明眸中笼着的淡淡忧郁,却让人兀自心生悲悯。
“记得朕还是太子时,就听太傅说过你,人人都说萧相的孙女天资聪颖,三岁能文五岁能赋,今天终能得见,作一曲应景的听听?他将那纸举到我面前,瘦削的脸上似孩童般闪着期待。
我拿过纸,静静地写下:才疏学浅,况已五年未曾拿笔,连名字都不记得怎么写了。
一丝哀伤慢慢从他漆眸滑过,他怜惜的伸出手,想要抚抚我散落的鬓发。
我不敢动,僵直的挺着,一瞬间却似一生那么长。
突然,觉得还在突突跳跃燃烧的花烛这般刺眼,心里慌得无措。
我微撤开头,俯身拜下,他修长的手指似乎无力的在空中停住,顿一顿,按捺不住的抬袖掩了唇,低低咳嗽起来。
皇帝的疼爱也许可以保我朝夕,我却更忌怕太后。众所周知,皇上宠幸过的女子多暴毙,太后嫉恨妖媚女子,戚夫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愣了神的他随后叹了叹气,起身负手踱步走出殿门,白衣飞扬处,尽显萧索。外面侍候的内侍起身迎上,悉悉嗦嗦一片压低的声音随他离去。而我俯在冰冷的地砖上,将头埋在双手之内,直到听不见动静后才立起身拍拍袖子,走到殿门,望着遥遥离去的身影,关闭的宫门内月色透过繁茂的枝叶撒下点点银光在我脸上,让我心生苦意。
太后将戚夫人做成人彘后,圣上唯恐太后再次下手,为保戚夫人之子刘如意的性命,每天都让年幼的如意与自己同时出入,小心翼翼不给太后机会。但是一次秋日狩猎时,如意年少赖床不肯随往,圣上溺爱他,便独自前去,回来时却看见如意已经喝太后御赐毒酒身亡,赵王未足成年的身量加之双眼暴睁口喷鲜血让圣上登时急血攻心,从此落下了身体诸多毛病,药不离口。本想出口当年的恶气,却害得自己独子卧床,这大概也是精明的太后唯一算错的地方。
圣上保不住自己想要的东西,包括女人,弟弟。
天亮了,太阳煦暖,通过那菱花格子印过来,照在大殿的青砖上闪闪光亮,我伸伸腰,走到内殿,将帷帐掀起挂于旁边的白玉弯钩,轻声唤皇后:“娘娘该起床了,该去太后娘娘那儿晨省呢。”
显然嫣儿而并不知道昨晚皇上的离去,坐起身来揉着眼睛回头看去,发现皇上不在榻边,懵懵的问:“皇帝舅舅呢?”
我忙笑着答“回娘娘的话,圣上上朝去了。娘娘醒了,唤人进来侍候罢?”
嫣儿点点头,我去传人进来。
宫人们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两位身穿大红绣袍讨口彩的福寿嬷嬷。
这两位年老的嬷嬷径直走到床榻前,从皇后刚刚起来的地方拿起那白色的丝绢,看见白绢一丝未染,互相对觑一下,各自皱皱眉,不声不响的捧在手心走了出去。
在服侍皇后之前曾学过这些规矩,我们作为陪侍的宫娥,虽然未嫁却应比皇后更明白合房事宜。也正因为如此,我知道白璧无瑕的丝绢应该不是太后和鲁元公主乐于见到的。
我叹了口气,拉过皇后,给她梳头。
嫣儿年幼,头发稀少,不足以带起那些钗环,只得再弄上假鬓,累累叠加梳出个繁复的朝天鬓。打开梳妆匣,流光溢彩的发饰让人目不瑕接。挑了十二支钗放在手心,分别一一插上。四支是以黄金为题贯白珠挂桂枝,四支是累金丝攒东珠凤钗,两支是金丝络,两支是步步生莲的簪珥步摇。耳上穿了夜明珠耳铛,这些东西华贵异常,只有皇后才能享有。
接下来是皇后着装,素纱中单,领口袖口皆以红,蔽膝裙为暗红压百褶,又挑了大红的外衣,領袖文以翠翟五采重行十二,轻抿了,佩以随意色的朱缘之清缘革带,白玉玄组绶,撒金红的鞋袜另加金铃。
多幸秋日见凉,一套折腾下来皇后已经是疲惫不堪,我为她画眉时,她拉住我的手露出哀求的神色:“好累,我不想去了。”
我轻抚她背,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一会儿就好,但是皇后娘娘必须得去。”
她无助的看着我,任由我在她脸上妆妆点点。
这就是皇后的悲哀罢,无论何时何地,一点点的自由都成为奢望,如同一个摆设,需要的时候就必须出现在那,哪里会有人管你心里如何是想。
备下车辇,搀扶皇后登上车,摆凤驾去建章宫,我亦随行。
这是我第一次见太后,心里莫名的紧张,困扰我心头的当然还是为什么放我出来?如果只是为了照顾年幼的皇后,应该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从掖庭放人。这个问题于我就像孩童发现一个不见底的深渊,明知有危险却总是忍不住好奇想看,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无法控制自己想去探个究竟的想法。
建章宫,大气磅礴四周高大的宫墙上尽满飞檐走兽,青石砖丈余见方整齐的排列,见不到头,这样的气势让人踩在上面立显渺小。九十九颗铜钉硕大圆润,扣镶在朱漆宫门上,远远就能望见。
我先走到宫门禀传,后扶皇后下辇。
迈步由正门进入,巍峨映入眼帘,也是九间宫室,正殿昭阳,左偏殿有九曲回廊通往凌霄殿,回廊下一泓碧水正是高祖皇帝亲建的太液池,那池碧波粼粼,水雾氤氲,秋风送爽,让人神怡。
早有引导的黑衣内侍,前方躬身带路。我搀扶着皇后一步步走上玉石雕刻的台阶。
随着皇后迈步进殿,头也是不敢抬,皇后行大礼拜倒:“孙儿参见太后,”未等说完已经有太后身边管事的齐嬷嬷将皇后搀住。
“嫣儿过来,让本宫看看。”温婉的声音左侧响起,原来鲁元公主也在。皇后依规矩见礼,扑到母亲怀里撒娇。
我忙俯身向太后、鲁元公主行跪拜大礼,许久却未见动静,不敢起身只得俯地支撑着,那柔软的驼毛地毯,毛长细密,随鼻息轻拂我面,呵痒难忍。
“萧清漪,你抬头让哀家看看。”幽幽沉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我遵命,抬起头。太后比我想象的年轻,不过五十岁的年龄,华发浓密梳着福寿鬓,虽只插四只赤金缀珊瑚扁方钗却未减丝毫雍容,犀利的眼神让人恐慌,紧抿的嘴角仿佛印证了她的坚毅不屈,大概也只有这样的性子才能在项羽营中渡过艰苦的掳囚岁月。
太后仔细端量我许久,颌颌首说:“不错,还算标致聪慧,萧何生了个好孙女。”
鲁元公主笑吟吟道:“看着这孩子就稳妥,有她服侍嫣儿就放心了些。”
鲁元公主二十多岁的年纪,面容端正娴雅,穿的是家常的衣服,团花吉祥的图案是贵妇们常选,头发也只随意绾个芙蓉髻,斜插一支金凤攒珠的步摇,想来进宫见母亲与女儿相见是再家常不过,不必繁琐。
“萧清漪,你可知道为什么哀家放你出来么?”太后在上,语气似乎在问天气般平常。
“太后娘娘仁德爱民,又逢圣上皇后大婚,奴婢受了天大的恩宠。”一篇所答非所问却安全的回避了我心中急于想知道许久的问题。
“倒是比她祖父会说话!”太后转向鲁元公主说。公主垂眸微笑,点头应是。
“你祖父当年保太子的忠心哀家一直记忆在心,只是先帝盛怒之下不得求情,没能救回你祖父,今日就让你领了这恩德罢!”太后娓娓的说。
我心骤痛,全家上百口老小,流放的流放,充妓的充妓,满眼的辛酸到头来不过是一个恩情,皇家视人命似草芥如此的让人胆寒,却又做出个恩同再造般的架势施舍给我。
可是,我既便是愤恨又能如何?上面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下面跪倒的我只是万众奴婢中的一个。
于是咬咬牙,俯身谢恩“太后恩典,奴婢没齿难忘。”
“起来吧!只要你尽心服侍嫣儿也算哀家没白赏你。”太后恬然从容的吩咐,挥手让我退下。
“谢太后恩典。”我起身,躬立在皇后身旁,皇后与鲁元公主就像一年不曾见面,说不完的体己话,扭股糖似的趴在母亲身上不肯离开。
“皇后该回宫了。”太后威严的声音让嫣儿浑身一颤,立刻畏缩着离开了母亲的怀抱,战战兢兢的看着宝座上的太后。
我忙拉她俯身下跪,一同告退。
扶起皇后转身离去,隐隐听见太后责备鲁元公主:“子嗣是大问题好好教导嫣儿地位不保”
我侧过头看看皇后,她仿若没有听见,只一心想离开这里,急急的走着。
子嗣,后宫所有女子的梦想和依靠,皇帝身子孱弱就更需要靠子嗣来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性命,当今圣上子嗣不多,除了自身年幼体弱外,就全部是太后的功劳了。年轻貌美的宫人承幸后必有一碗避孕药汁送上,偶有遗留,那孩子也会轻易死于非命,正因如此,至今圣上膝下未有一个子嗣长成。本来太后认为可以诞下子嗣的尊贵皇后,却因年少恐怕无法承担起大任,看来她要很费一番脑筋了。
1人彘:彘[zhi],豕也,即猪。人彘是指把人变成猪的一种酷刑。就是把四肢剁掉,割去鼻子,挖出眼睛,用铜注入耳朵,使其失聪,用暗药灌进喉咙割去舌头,破坏声带,使其不能言语。然后扔到厕所里。
2史书对汉文帝大婚记载很少,这里用的是高阳著的慈禧全传中同治帝大婚的描写,略有改动。
3汉皇后宫又称椒房。